秋云转过身:“睡了一会儿,醒了,过来透透气。你呢?”秋云上车后没见到梁禾。美院学生一共分布在两个车厢,梁禾和同行的另外一位老师林重仁各带一节车厢。秋云刚好和林重仁一个车厢。
“我不是很困。”梁禾说。
秋云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画画?”
梁禾低头一看,笑道:“恩,这正是速写的最好时机。”
秋云凑过去,果然,本子上大大小小画了十来个不同人物的睡姿,有靠窗坐着的、有趴在桌前、有靠在别人身上的、有索性躺在地上的、有昏昏欲睡不停钓鱼的……各种表情姿态,寥寥几笔,生动活泼,跃然纸上。
秋云也笑了,说道:“你倒会苦中作乐,打发时间。不过……”她指尖在画本上微微停顿,“画到大晨了啊,我就在她旁边,早知道我不起身了。”
“我随意画的。”梁禾接过速写册。
“那你给我单独画一个吧?”秋云心血来潮。
“你?”梁禾抬眼看她。
“对啊。”
梁禾双眸微动。
“怎么了?”秋云转了个圈,“我这个模特很专业的,我不会动的。”
梁禾笑了笑,“下次吧。”
“下次?”现在不是很好吗,反正两个人都无聊,秋云头一歪,“那我给你速写一个?”
梁禾再次抬眼看着她,然后还是笑了笑,径直把笔收到袋子里,“下次吧。”
“干嘛,不相信我?还是害羞?”
梁禾不理秋云的死缠烂打,他看向窗外,换了个话题,“我们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是吧。”秋云也不禁看出去,黑漆漆的一片,她想,外面应该是田野吧,就像歌里唱的,他们正行驶在“希望的田野上”,远处的蛙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你知道吗,”秋云不由说道,“三十年后,火车的速度会很快很快。”
“嗯?”梁禾侧头,“很快很快,是有多块?”
“就是……”秋云说,“速度可以达到200km/h以上,是现在的两倍以上。”
“你怎么知道?”梁禾瞧着她认真的表情,“好像你坐过一般。”
“我……我想应该是的吧,”秋云小声说道,“社she会发展、科技进步,或许……有500km/h也有可能。”
“那为什么不是十年、二十年,是三十年,这么确切的一个数字?”
“这……”秋云搪塞,“随意说的。”
“三十年后……”梁禾却顺着她的话往下想,微微眯起眼睛,“2018年,我53,你也快50了。不知道那个时候什么样子……有点遥远。”
他说完转过头来,看着秋云,神情带笑。而这个笑却像一道闪电,一下击中了秋云的心,三十年后……这个世界里,梁禾还有他的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但是她没有,她只有几个月……即便是她不走,也只有4年。
他以后的世界里,都不会有她。
她的心不可名状地疼痛起来,甚至有一股泪意往上涌。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走了,她的时间是真的在倒计时了。虽然她很早就知道了,但那些“知道”,远没有现在认识地这么直接、这么深刻。
梁禾的那句话,一句惊醒了梦中人。
她转而看向漆黑的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三十年后,你依旧年轻、健康、英俊,岁月并没有在你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你留在了A大作老师,你专攻的方向是佛教,还会写一本关于山西大同石窟的专著……”
“嘿,”梁禾轻声打断她,瞧她说得煞有介事,忍不住玩笑般地说道:“你说起来跟真的似的。难道是祖传秘方,在给我算命?”
“你就当是吧,”秋云也不作解释,看着车窗上的影子,故作轻松地说道,“我家算命一向很准,你可以看看我说的准不准。”
“那你呢?你先给自己算算,三十年后,什么样?”
“我?……”秋云迟疑。
梁禾笑起来:“怎么,给别人算得准,给自己没法算?我来给你算算——”他有模有样地点了点自己的几根手指头,说道,“三十年后,你应该也是位小有成就的画家,如果你还在A市,那么也许我会邀请你来A大讲座……也许也有机会一起坐你说的‘很快很快’的火车……也许还会一起喝下午茶……”他声音逐渐慢下来,仿佛在认真想象。
“是吗……”秋云嘴角不禁上翘,如果是真的,那一定很美好吧。但她的嘴角很快又垂下去,三十年后,秋云是什么样?
如果她是邱晓云,她会在4年后因脑癌去世;如果她是司马秋云,三十年后,她只是梁禾教过毕业的一个普通学生。
她没有他以为的“三十年后”。
“我不知道。”秋云只好说。
“本来还想推你入党呢,”梁禾敲了敲她脑袋,“看来思想觉悟还得提高提高。”
“好吧,”秋云并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想的梁禾并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相信。说完这句之后,她靠在窗边,任风拂起她的头发。
耳边是风声,还有农民的呼噜声。然后,火车进入一个山洞,山洞的回声放大了铁轨的撞击声,风也变大,将秋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她不得不把头发捋顺。
就在这一顿杂乱声中,梁禾忽然开口:“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
“我觉得,我哪里见过你。”
秋云手一顿。这要是放在三十年后,秋云一定会以为是某个男生刻意搭讪的话语,但是她此刻从梁禾口中听到,却感觉猛然全身手脚冰凉,忍不住在火车“哐哐哐”的响声中追问:“你说什么?”
“我是……我是觉得,那次第一次在你们宿舍,来给你道歉,给你提了点吃的,你好像很着急地跑下来,然后在我面前站住,你愣了几秒看着我没说话,”梁禾慢慢说道,“当时,我也没有说话。”
“因为我觉得很奇怪,眼前这个人,我好像哪里见过。”
“……是吗……”秋云紧紧咬住嘴唇,想笑,又很想哭。
“是不是很奇怪?但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其实很早就想告诉你了,但又怕说出来唐突。”
“也许,也许……我们真的见过。”秋云亦真亦假地说。
“真的?我们……真的以前见过?”梁禾当了真。
“假的。”秋云用开玩笑的语气轻松说道,“幸亏你有铺垫,不然我以为你在说贾宝玉的台词。”
“哦……”梁禾愣了一瞬,也笑起来,“还好我现在才告诉你。”
秋云想告诉他,现在说很恰当,又想说,其实时机并没那么重要。遥远的苍穹中,上天一定全部都知道。
火车“哐当、哐当”地穿越山洞。
外面更黑了,连火车内部的光线都仿佛更昏暗了一些。这列火车要是永远就这样开下去就好了,永远在路上,永远不要有抵达的尽头;或者穿越过这个山洞,时光也穿越了三十年,离开山洞的最后一秒,黑夜变白天,秋云和梁禾如他刚刚描述的一般,太阳跳出地平线,他们面对面在动车上喝茶。
但风声忽然小了,铁轨的撞击声也小了,蛙声回来了——火车出洞了。
沧海桑田,只在一瞬间。
外面仍旧是无穷无尽的、1988年夏天的黑夜。
第59章
火车在清晨五点达到大同市。下车后,饶是王晨这样能吃苦的同学,也不免有些嘟哝自己的脚都肿了。要去的云冈石窟,书上说位于山西省大同市西郊17公里处的武周山南麓,这放在今天,也就一脚油门的事情,但在这个交通不发达、也没有旅游专线的年代,要真自己去,还要花些功夫。好在来之前梁禾已经和当地zheng府做好了接应,一群人在火车站外面的小摊随意吃了点,半个小时后,一辆破旧的公交车停在站外广场——这是专程用于接送美院学生的汽车。
从车上跳下来一位年轻人,年纪和梁禾相仿,留着利索的短发,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位英气十足的女生。她和梁禾、林重仁短暂交接后,便张罗着让大家上车。秋云听见梁禾管她叫“何老师”。
火车上缺乏休息,上车后,不只是秋云,几乎是整车的同学都陷入了黑甜的睡眠。不知道过了过久,秋云在一阵响亮的拍手声中醒来,见那位年轻的何老师站在前排大声叫道:“各位同学,醒醒啊,咱们到了。”秋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才意识到她们已经达到了目的地,转头看向窗外,天是蓝的,地是黄的,不远处,是一个荒凉而寂寞的村庄。
这就是他们接下来要待半个月的地方——云麻村。
村里的干部叫何文军,他老早就等在了村子口,梁禾一下车,便很热情地握住了梁禾的手,一阵欢迎后,他领着美院一群人到村委会就坐,片刻寒暄,分配宿舍。村里没有招待所,唯一洋气一点的建筑就是村委会——这是村里唯一的平屋顶、混凝土浇筑的平房。何文军把办公室腾出来了一间,摆了两张简易木床,让梁禾和林重仁住。其他的学生,几乎都被安置到村民家里。秋云和王晨一组,正好被安排到来接她们的何英家。
沿着村里的主路一直往东走两百米,就是何英的家——一座简单的三合院,门口拴着一只大黄狗,院子里散养着几只大花鸡。何英小时候父亲便去世了,这里只有她和她母亲朱兰花居住。秋云和王晨二人进了院子,朱兰花正在做农活,何英叫了声:“妈,客人来了。”朱兰花抬起头,见秋云和王晨,忙起身,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小跑着迎过来。
“欢迎欢迎,”朱兰花脸上盛满了笑容,“欢迎城里来的大学生。来来来,来屋子里坐。”
房间里没什么家具,但收拾得很整洁。秋云和王晨稍作片刻,喝了两口水,闲聊几句,何英领着她们参观了下其他几间房,走到西侧的厢房,说道:“你们就睡这间吧。这屋本来是我住的,现在腾出来给你们。”
“那你住哪儿?”秋云意外,“这不太好吧。”
“我住你们隔壁。”何英笑笑,“没事儿的。我们村从来没出过大学生,也没来过大学生。你们来了,我们当然不能委屈你们。床单、被褥,都是新换的,水房有两个脸盆也是新买的,看你们用的惯不。要有什么要求就跟我说,我满足不了,就去找黄主任。千万别客气。”
秋云没想这个年代的大学生这么受欢迎,简直要把她们当做上帝捧起来,忙道:“这哪儿是我们客气,是你太客气了。”
“不不不……”何英忙摆手,“千万别这么讲。村里不是每个家庭都有机会住大学生的。我是念到高二,是村里学历最高的,也是村里小学唯一一位老师,所以村长在让你们住我家……”说到这里,何英英气十足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羞涩。
“……”秋云不知说什么好,瞧了瞧王晨,王晨正看看她,眼里也是意外。
“那个……”何英见二人不说话,知趣地往后退,“那你们先休息会儿,中午吃饭时候我叫你们。”说罢,便关门出去了。
何英一走,秋云和王晨便不约而同把包往地上一放,往后一仰,直接倒在了炕上。
背后有点硬,但比在火车上蜷着手脚舒服多了。秋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望着天花板发呆。
“你在想什么呢?”王晨见她不说话。
“没什么,”秋云思维有些涣散,“就是有些困。”
“我还挺兴奋的呢,”王晨双手交叠枕在头下,“我从来没有来过山西——哦不,我从来都没有出过A省。也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火车,虽然辛苦是挺辛苦的。但一想到那些只能在树上见到的佛像、雕塑,就要被我亲自临摹,这些辛苦啊、疲惫啊,都不见了。”
秋云笑睨她:“这么没出息。”
“你难道不激动?”
“还好吧……”
“好吧,不过小云,”王晨一只手支起脑袋,侧卧看她,“我总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好。总觉得——觉得你看过、知道好多我们从来没见过、没看过的东西……我不用想就能知道,现在刘玉锦和常欢二人,早就放好东西,出门在村子里晃悠了。应该也不止她们——应该是几乎所有的同学,除了我俩,都兴奋地出门了。”
“哪有那么夸张?”秋云一边打哈欠一边笑。
“你这样子,好像以前来过一样。”
“对啊,我是以前来过。”
“真的?你……这里,你来过?”王晨几乎坐了起来。
“骗你的,”秋云摆了摆手,也坐起来,“这你也信。走吧,陪你出去看看。”
正如王晨所言,很多同学放下行李后,已经在村里晃悠。云麻村不大,总共也就二三十户人家,村子里大部分人都姓何,典型的以宗族血缘繁衍起来的自然村落。村子在一个小盆地里,背后就是云冈石窟所在的武周山,前面是缓缓流过的十里河。村里有一条guan穿东西的公路,是大同往西煤运的必经之路,拉煤的车一经过,煤尘满天。云麻村离石窟很近,走路十分钟都不到。到稍微高一点的地势,就可以看到武周山绵延起伏的山势,山上有一些黑色的小点,那便是石窟凿出来的洞穴。秋云从未在这个视角见过云冈石窟,她盯着远处那错落相间的黑点,在煤尘里若隐若现,一种历史的沧桑感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