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林少华侧眼看了下她。
秋云没什么反应。
“梁禾梁老师……”他试探性地开口,“节哀顺变吧。他是一位好老师,我也挺遗憾的。但人死不能复生,看开一点,也别太难过。”
说完半天没听到身边人动静,他从反光镜看去,秋云闭着眼睛,好像真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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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是司马峰探监的日子。林少华陪着秋云去了监狱回来,秋云说,晚上来帮我搬东西吧,我回来住。林少华有些意外,问,你那位朋友……?秋云说,他不需要我了。林少华说,你之前不是说他重病,需要人照顾……秋云摇头,他去世了。
林少华更加意外了,前几日才送走了秋云的老师梁禾,现在又走了一位她的朋友。这……这段日子也太不吉利了吧。但他也没做多想,当晚就帮秋云搬了家。又提起去C市看他父母的事情,秋云说,好,都听你安排。林少华当即就说明天怎么样,秋云也没犹豫,直接说,好。
林少华的父母都是退休公务员,家里在C市市区有两套房,一套自住,一套本是打算留给林少华。但林少华毕业后就一直在A市,前几年林父林母便又出了首付给林少华在A市买了一套,剩余的贷款林少华自己在还。从这一点看,在家庭和物质方面林少华比秋云已经好了不少。到了C市的林家,林父林母都热情大方,待人极好,让秋云都有些无所适从。她问过林少华对家里人说过她的事情没,林少华说之前没说,你点头了才说。秋云愣了愣,那你父母什么反应?林少华说,开始有点不敢相信,还有些难以接受,以为是我骗他们——毕竟他们儿子我也单身了29年了,他们都以为我喜欢男的,忽然有一天领回去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女,当然有些难以接受。
秋云又愣了愣,才意识到林少华是在说笑,是在减轻她的心理负担。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是感动的,但她的眼睛已经干涸流不出泪水来。林少华拉起她的手,郑重其事说,我和我家里人推心置腹地谈过,你不必担心。我父母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喜欢的,他们一定会喜欢。
所以这场四人见面的场景是非常融洽的。秋云化了一个懂事大方的妆,穿上林少华特意为她买的新裙子,看上去温婉美丽。林少华久久没有移开眼神,半天,才叹道,真美。林父林母对秋云也满意,她漂亮温柔,娴静可人,再加上林少华看着秋云充满爱意的眼神,老两口喜不自禁,恨不得俩人第二天去就领证。
林少华在回程的途中也和秋云说起了这事儿。秋云沉默半天,没有明言拒绝,只是说双方家人还没有见过面,而司马峰明年就出狱了。林少华一听到“明年”二字心里就泛起了郁结,他说这没关系,这事儿定下来了,他的父母都是极为开明的人,也可以去监狱看他。他和秋云可以先领证,等司马峰出狱了再办婚礼。正好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他们可以慢慢筹划婚礼的事情,比如定酒席、拍婚纱照、度蜜月,等等等,还有好多事情要忙呢。他越说越起劲,恨不得现在立刻插上翅膀,飞去考察酒店、张罗事宜。秋云安静地在一旁看着他眉飞色舞,终于,他停了下来,傻乎乎地笑道,瞧我这激动的,都没问你的意见。秋云泛起心酸,言不由衷地微笑说道,挺好的,都听你的。
又过了十来天,秋云恢复了之前在A市博物馆的工作。虽然这份工作毫无生趣,但是也是一份稳定的事业单位的工作,即便是秋云离开单位这么久,单位也是无法将她裁去的。相反,单位还热烈欢迎她的回归——这对于单位来讲,无异于一次免费的人道主义的正面宣传。
日子好像真的回到了车祸之前,林少华照例每天接送秋云上下班。虽然她还是那样性格内向高冷,话不多,待人不冷不淡,但也乖巧地让他心疼。不知为什么,林少华的心中总是潜伏着隐隐不安,总感觉秋云好似有一些不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他说不上来。有一次他出差归来,摁了门铃没人应,打开门看见她坐在沙发上,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听歌。他悄声地走过去,想给她一个惊喜,却看见她手机上显示一首歌的单曲循环,歌词正好是那句“你随来往的人潮,认不得我也好”。而这时秋云注意到身边的变动,猛一抬头,苍白脸上眼睛大而空洞——这是她还未来得及切换的表情。林少华问她怎么了,她很快恢复正常,只是说抱歉,听歌没有听到门铃。
如果她真是这样也就罢了,可他又偏偏见过她情绪失控的场景:一次是刚刚醒来,去监狱见到司马峰;一次是去墓园归来,她哭到昏了过去。那样的司马秋云分明是饱满立体的、充满感情的,好像那样的司马秋云才是真实的她,而现在她,总给人感觉很单薄、很纤细,像一个纸片人。
哦,墓园,他想起来,也许是最近她确实情绪有些低落。久违的朋友再次见面是在墓园,梁禾老师说走就走,再接着她那位重要的朋友也去世,短短这一个月,她身边的白事也发生太多。低落的情绪也是正常的吧。不过只要她开始上班,开始重新接触社会,短暂的黑暗日子总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的,会好起来的。司马秋云也这么想。她除了这么想,她还能怎么想呢?或者,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梁禾走了,他是真的走了。她是亲自送他走的,可偏偏到了追悼会那天,看到现场溢满的哀思、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才忽然真正意识到梁禾是真的离开她了。
这一世,他们就这样永远的错过了。
哀痛、悲伤、痛心、难受,这样的词语也许再来十个、二十个,也许翻遍整个康熙大辞典,都很难找出真正描写司马秋云内心感受的词语。从今往后,左边胸腔的位置,那个叫“心”的器官只剩下生命物理的功能了,它再也不会感觉到别的东西,它只会一下一下的跳动,静脉进来,动脉泵出,直到衰竭退休。
可是、可是,梁禾不知道,背负着一个人三十年的等待,想忘却忘不掉,还要拼尽一切力量假装自己重新开始,努力应付另外一个人热心的关爱,是有多难。
是有多残忍。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提到的音乐,
来自徐海俏的《浮生》,
这首歌给了我很大灵感。
可以一边听一边看文,
更有感触。
不要嫌弃我话多,
尾声还有个(二),
然后正文就结束了。
第87章
就在林少华有条不紊地推进结婚事宜的时候,一个周末,司马秋云忽然接到了何博文的电话。
梁禾去世后,她与何博文也没了联系。当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何博文说抱歉打扰她,但是有些事情必须请她亲自来处理一下。秋云问是什么事情?何博文说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请她亲自来东湖郦苑一趟。
挂了电话,秋云自己开车去了东湖郦苑。深秋时节,整个东湖郦苑都弥漫着一股桂花的香气,就像梁禾曾经说的,这里有一片金桂的花园,到了秋天,会开得整个小区都一片芬芳。
秋云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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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何博文站在客厅中央,看着窗外的人工湖发愣。
三个多月了,这里的布局一点都没有动,只是曾经的餐桌、沙发这些家具上都搭了一层白布。
“小何?”秋云说。
何博文闻声转身,迎上来:“司马姐,你来了。”
“你电话里说要我亲自过来,是什么事?”秋云开门见山。
“是这个……”何博文摊开手中一份资料,“我舅舅,把这栋房子留给了你。这里是律师出具的相关文件。”
“这栋房子,留给了我?”秋云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的。”说实话,看到这份文件的时候,何博文也不敢相信。梁禾在去世之前就已经拟好了遗书,他的大部分画作都捐给了博物馆和学校,遗产也捐给了慈善机构。这栋别墅本来也是打算拍卖,将拍卖的钱捐出。可最后在整理梁禾遗物的时候,在他的一本蓝皮速写本上,何博文发现梁禾在临终之际补写了一段话,改变了这栋别墅的去向:将它和这别墅里的一切,都赠送给了司马秋云。
何博文感到非常奇怪。梁禾的遗产基本都去了慈善机构。他一生无后,父母早已过世,夫人也先走一步,没有直系继承人;大部分亲戚也散落世界各地,何博文是仅呆在国内的下一代——他是梁禾表哥的孩子,也就是何成燕哥哥的孙子。梁禾问过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何博文拒绝了。他从小锦衣玉食,物质不缺,也没有什么想要的,而且他很钦佩崇拜他这位舅舅的金钱观——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统统都留给了最需要的人。
所以当他看到梁禾改变遗嘱,将别墅赠与司马秋云的时候,他惊讶不已。他联系了律师,鉴别了字迹,确认了这段话确实为梁禾所写且具有法律意义。拿到这个结果,他才给司马秋云打了电话,请她过来办理相关事宜。
可是何博文仍是不明白,为什么舅舅会在临终前忽然改变想法,将这栋价值不菲的别墅赠与他曾经的学生。难道就是因为司马秋云最后那几天对他的照顾吗?还是舅舅对司马秋云被撞植物人的内疚弥补?还是因为这位看似单纯善良的漂亮女学生其实别有用心,诱导舅舅最终改变了遗嘱?
他想,见到司马秋云的时候,总会真相大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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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梁禾,梁老师,把这栋房子,送给了我?”秋云大概看了一下文件,抬起头来,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惊喜,而是写满了意外和不相信。
“是的。你不知道?”
“为什么?”太突然了,秋云脑海一片空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会……”
“我舅舅,从来没和你提过?”何博文反问。
“……没有。”秋云茫然摇头,提到梁禾,就像一个前世的梦,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从未和我说过。”
何博文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她的表情:“这别墅本也是拍卖捐赠的,但是我和律师在整理舅舅遗物的时候,看到一本蓝皮的速写本上,他亲笔改写了别墅的去向,并将别墅里的一切都赠与你。落款日期,也正是他走的那一日。所以,我想也许是他临终前忽然改变了想法,而你正好……”
何博文话还未说完,却见着秋云一下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好像一叶随时都要飘零的叶子。
“你是说,蓝色的速写本……在他临终前?”秋云喃喃重复,急剧呼吸。
“是的。司马姐……你没事吧?”何博文扶住她。秋云的脸上呈现出难以承受的悲伤,一个盘桓在何博文内心深处很久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你和我舅舅,到底是什么关系?”
而秋云却低下了头,浑身颤抖,好像并没有听到何博文的说话。
她的思绪回到了三个月前。那日,在这硕大的落地窗前,她睡着了,醒来时候,发现梁禾收走了本摊在她胸前的速写本;想到最后时刻,梁禾虚弱地叫她“小云”——他一定是看到了她画的他们的合影,他一定是认出她了!一定是认出她了!
所以那声“小云”,是真的在叫她。
所以他才会临终临时将这栋房子,送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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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姐、司马姐?”何博文连续叫她好几声,秋云的眼神才从失焦状态恢复了正常。何博文把沙发上的白布掀开一个角,扶着秋云坐下。他大概已经从司马秋云的反应中隐约猜到她与舅舅的关系了——他们应该有着深厚的感情羁绊,只是不为人知罢了。可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司马秋云的无名指上,那里分明有一颗象征订婚的钻戒。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深深地叹一口气。
“司马姐,我把文件资料都放这里。等你有空了,我们再约办理手续事宜。”何博文起身,“我舅舅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留在二楼的书房里,包括那本蓝色封皮的速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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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博文走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司马秋云一个人。阳光从干净的落地窗前照进来,树的影子长长长长,终于到在日暮时分,蔓延到秋云脚边。
她像个木头人一般,枯坐了一个下午。
这是她曾经央求着梁禾买的别墅,是梁禾买来为她准备的婚房。三十年间,他没有住,也没有卖,兜兜转转一圈,在他去世后,他找到了她,送给了她。
终于物归原主。
秋云的心已经麻木了。她坐了一个下午,想到很多事,想到心很痛很痛。
她站起身来,往二楼走去。
她只去过二楼一次,是三十多年前,她和梁禾第一次来看房的时候。梁禾生病之后为了行动方便,活动都只在一楼,因此她也没去过二楼。
而她现在,要去二楼看看。
听说上面的小露台已经就像他们谈论的那样,是个小小的花园,她幻想他们在上面写生的样子,嘴角泛起苦涩而向往的笑容。经过那面长长的、挂满《金刚经》的白墙时候,她停下来,仰着脖子,一品一品,认认真真地读完一遍。她眼睛酸涩,但是却没有一滴泪水流下来。她大概已经没有流泪这个功能了吧。从今以后,这双眼睛只会笑,不会哭;就像心一样,只会麻木地跳,不会痛了。
她沿着楼梯往上。书房在楼梯间左手边,门空掩着。
她推开了门。
迎面一张墙上,挂了一副巨大的油画。那是一副抽象的景和人——黑色的夜里,一扇明亮的窗,一轮明亮的圆月,月下、窗内,一张破碎又模糊的脸,脸上有晶亮发光的东西,好像少女的眼泪。
右下角有落款:
明月
梁禾于1987岁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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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秋云知道,叫《佛的眼泪》。她还知道,这是梁禾获得的第一个国际金奖,画中人不是别人,正是邱晓云;她更知道,这幅画就是她曾经央求梁禾卖掉,用来买这栋别墅的作品。那个时候,梁禾分明不愿意卖掉,因为这幅画是他为秋云画的第一幅画,还得了奖,对于他们来说有非比寻常的意义。但是最后还是拧不过秋云,卖给了一个外国人,换来了这栋别墅。
可现在,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被静静地挂在这栋别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