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物质、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她只是为了他啊。
他竟然以为她是对他有所图?
她要怎样告诉他,她就是邱晓云啊。可她和三十年前的邱晓云长得一点不像。一个消失了三十多年的人忽然回来了,不仅一点未老,还换了一套更漂亮美丽的皮囊,他会相信吗?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能接受吗?
秋云坐在马桶上足足哭了两个小时。
她真没用,除了哭,她什么也做不了。
☆☆☆☆☆
等她再出去时,梁禾已经睡着了。
秋云安静地在他床边坐下。
他的额头依旧饱满,是美妆杂志上多次吹捧的完美颅骨。他的眉骨依旧突出,浓眉沿着那一道突起的轮廓密密地分布。他的鼻梁依旧挺拔,就像他们曾多次描摹过的希腊雕塑。他的睫毛依旧长而密,静静地搭在眼下皮肤上。
只是他瘦了。三十年前饱满的苹果肌塌陷了下去,三十年前光洁的眼角有了淡淡细纹,三十年前牵过她的手也失去了强劲的力量,三十年前乌黑的秀发在耳鬓有了一丝白发。
秋云的心很痛很痛。
难以忍受的钝痛。就像一口古老的钟撞在心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声一秒,一秒一声。它敲了足足三十二年。三十二年,是387514368000秒,是387514368000下。刚刚好不容易刹住的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而这时,梁禾的眼皮轻跳,忽然睁开了眼。
秋云的泪水还挂在脸上,梁禾忽然轻轻问了句,“小云?”
秋云如遭雷击,她呆呆地盯着梁禾,一动也不敢动。
梁禾又很轻地问道:“小云,你哭了?”
是的,她哭了,可她现在连流泪都不敢了,像一尊停止呼吸的雕像。
全世界都静止了。
梁禾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试图替她擦去泪水,可手快触摸到她脸颊时,他忽然停住。
“秋云。”他恢复了清醒。
全世界都活了。
除了她的心。
“你刚刚叫我什么?”
“……?”梁禾面露迷茫,像是回忆了一下才说道,“我糊涂了,把你认错了人。”
“谁?”
“你不认识的。”
“我和她,很像吗?”
“不像。她性格比你外向一点,”梁禾笑了笑,“但你比她漂亮。”
秋云的眼睛又红了。
“既然不像,又怎么会认错?”
“不好意思,人老了,难免老眼昏花了。”梁禾带着歉意说道,“你别往心里去。”
“那你把我当做她吧。”她低低地祈求。
梁禾愣了一下,看了秋云几秒,然后笑着摇头。
“为什么?”
梁禾只是笑。这笑里的意思太多了。
“你在等她吗?”
梁禾伸手抽了一张床头的餐巾纸递给秋云,换了话题,“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你是谁了。”
秋云一惊,几乎石化般地看着他。
他,认出她了吗?
但是梁禾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平静地说道:“你的父亲叫司马峰。也是在你还未出生之前,我和他在山西大同,曾经有过非常短暂的交集。”
山西大同……
是啊,那个时候梁禾带着秋云年级在大同的石窟写生,王晨摔断了腿,司马峰来照顾她。梁禾还曾经吃过司马峰的醋。
王晨、司马峰……往事齐刷刷地翻涌。
“不过你父亲应该不记得我了,毕竟三十多年前了。他的姓氏是复姓,我对他印象深刻。我教你们课程的时候知道的这件事。感慨故人之子都这么大了,还成为了我的学生。”
原来是这样。
他说的知道是这样的知道。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所以梁禾当时就知道司马峰在监狱的事情了,所以是真的曾给过秋云提点,是真的在她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有意帮过她。而这些正常的师生之情,被吴柳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被嫉妒的放大镜无限放大,成了一切灾难开始的导火索。
秋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世间的因果关系,竟然如此微妙又匪夷所思,以至于她已经分不清哪是因,哪是果了。
“你父亲现在还好吗?”梁禾又问道。
秋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茫然点头,“还有一年就出狱了。”
“都会好起来的。”梁禾宽慰她,“等你父亲出狱了。如果我还在的话,”他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可以再把酒叙旧。”
如果我还在的话。
这句话刺痛了秋云,她不顾形象凭空连“呸”三声,纠正道:“不吉利的话,收回收回。”
梁禾笑起来,那是秋云熟悉的神情,在笑她的幼稚,带着一点点宠溺和欢喜。
秋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头问:“梁老师,您看过穿越剧吗?”
“什么剧?”
“就是电视里演的,一个现代人通过一些机缘巧合,回到了古代生活的事情。”
梁禾摇头笑:“小孩子的把戏。我不看的。”
“那你相信这样的事情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些通道,现在科学无法解释的。”
“也许吧。世界确实很大,不知道也不能说一定就没有。”
“如果……如果……”秋云横下一颗心,准备把酝酿许久的话准备全盘脱出。可就在这时,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林少华。
“我有点累了。”梁禾看到了来电显示,善解人意地说道,“你出去接吧,我休息会儿。”
林少华打电话来并无什么大事,只是日常的关心问问。可秋云却无心应付,甚至想向他大发脾气,但想想又作罢,有什么用呢,把他大骂一通又何济于事?匆匆说了几句便挂了。
再转身回头,梁禾真的已经睡了。
☆☆☆☆☆
梁禾做了一个梦。
他很久很久没做梦了。在邱晓云刚刚不辞而别的时候,他失眠了很久,后来好不容易能正常睡眠,又是无休无止地梦境。梦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发生了,比如邱晓云没有走,她一直都陪在他身边,他们住进了别墅结婚生子,就像童话故事里写的一样。梦到过邱晓云被人大卸八块,变成魂魄要回来要他帮她报仇;梦到过她移情别恋,和别的男人跑了,还邀请他去参加她的婚礼;梦到过邱晓云终于回来了,他上前拥抱她,却发现自己抱的是一个糙老爷们……各种各样,数不胜数。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邱晓云逐渐淡出他的梦中。好像她也有些累了,不愿意再频频上镜。到后来,梁禾的梦里很少能见到她了。即便见到她,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往往都是他们曾经在一起的真实片段。
每每梦到这样的梦,梁禾都会在半夜醒来。在漆黑的夜里,沉默地出神。
偶尔失眠的夜里,翻身起床,拿出那本曾经给她写生的小本子,翻看那些调皮的、皱眉的、假笑的,或者扮鬼脸的速写。
可这天晚上,邱晓云又来了。
她还是那么的年轻,就跟三十二年前一样,梳着两个粗粗的辫子,穿着蓝色的的确良衬衣。
“小云。”他说,“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她说,“梁禾,你还好吗?”
他微笑:“我挺好的,你呢?你好像瘦了。”
“是吗,那太好了。”她用一贯顽皮的语气说道,可忽然笑脸垂了下去,“可是你怎么也瘦了,而且,变得这么老了。”
“是啊,”梁禾笑容淡了下去,“我也老了。我怎么会不老呢?我给你的《金刚经》都写完了,怎么会不老呢?”
这句话惹红了邱晓云的眼眶,她说:“对不起,梁禾……对不起。我来晚了。”
“别说对不起,”梁禾安慰她,“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都过得好吗?”
“我……我好像睡了长长的一觉,”邱晓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又伤心,“我一觉醒来,就过了这么久了。在梦里,我遇到了何英,她说你一直一直都在等我。是真的吗?可她又说和你结了婚,这是怎么一回事?”
“唔……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梁禾脸色略有尴尬,“我得告诉你一个听上去像好消息的事情——何英也喜欢你,就像我喜欢你那样——别吃惊,这是真的。可是你知道的,我们那个年代,对于这样的喜欢是不能容忍的,当她找上我时候,我也正被家里人催得烦恼,所以我俩就……”
邱晓云瞪大了眼睛:“她……”
“她后来也有了自己的秘密伴侣,但我们并没有解除婚约,”梁禾笑了笑,小声说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你也要替她保密哦。”
“那你呢?”邱晓云又迫不及待地问,“那你怎么办?你这三十多年……难道真如何英说的,一直在等我吗?”
梁禾朝她笑了笑,眉眼温和。
“你,你怎么这么傻啊?!”秋云又气又急,脱口而出。
“因为我答应过你的啊。”梁禾一点不恼,反而微笑说道,“你说过你一定一定会回来找我的。你看,你现在终于回来了,而我也终于没有食言。我们都是言而有信的人。”
听到这话,邱晓云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下。她跑过来抱住梁禾,在他怀里一边哭一边用手轻打他:“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啊……”
梁禾摸摸她的头,把下巴蹭在她的秀发上,深吸一口气,怀中人久违而熟悉的感觉让他忽然鼻尖发酸。他贪婪又留恋地抱着她,忍了忍情绪,才说道:“我不傻,我按照你信上说的,把时间都用到了刀刃上。我后来画出了很多更优秀的作品,拿了许多的奖,出了好几本专著,去过了世界各地,还开创了一个佛学的流派,也算是不负此生吧。”
而邱晓云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泪水长流。
他也不想再说话,更加用力地抱着她,一股水汽从她的眼漫上他的眼睛,视线变得模糊。
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
可突然,梁禾觉得胸中一痛,一口鲜血吐出来。
“是……是我打了你吗……”邱晓云呆呆地看着他,充满了自责。
“不是的,是我自己生病了。”梁禾抹去嘴角的血,生怕吓到她,“小云,恐怕这次,轮到我要说对不起了。”
“什么意思……你,你生了什么病?”
“……白血病。”
“怎么会?”
“是真的。”
“白血病……白血病也是可以治疗的啊,走,我们赶紧上医院去。”
“来不及了,已经晚期了,”梁禾拉住她,“何况,是我自己放弃的。”
“为什么,为什么啊?”邱晓云急得跳起来。
梁禾眼里充满了不舍,但他还是微笑地说道:“这是上天的意思吧。我也等了你很久了……好在答应你的《金刚经》,终于写完了。”他说着,眼里忽然有了晶晶亮的东西。
邱晓云还在着急地说着什么,他却好像很累很累,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有两章,
还有一章。
跟我默念三遍:此文是HE,此文是HE,此文是HE。
第85章
夜晚下了雷阵雨,早晨起来天气格外晴朗。气温也不似前几日那般酷暑难捱,竟意外有了几分秋日的凉爽。秋云看了日历,前几日已经过了“处暑”,也就意味着夏日已经进入尾巴,炎热的天气就要过去。
也许是气候宜人,梁禾的精神也比前几日好了些。他想下床动动,秋云把他搀到轮椅上,推着他去客厅边大大的落地窗前晒太阳。
帮他下床的时候,秋云无意间看到他脚踝上的淤青——这也许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大片地藏在长裤里。皮下出血是白血病最常见的临床症状,看上去却如此触目心惊。秋云忍住情绪,她没有哭,甚至眼眶都没有红一下——她转身带笑地推着梁禾往床边走,好像根本不曾看见那片淤青。
“今天天气真好。”梁禾说道。
“是的,昨天下了雨,没那么热了。”
“外面的风一定很凉爽。”
“恩,我今早上来的时候,的确是。”
“那去把窗户帮我打开吧。”梁禾说。
“开窗?”秋云迟疑。
“去吧,没事,下过雨的空气很干净的。”
秋云迟迟未动。梁禾生病以来,何博文在别墅里装了一套最新的新风系统。白血病人抵抗力很弱,对细菌很敏感,小小的一个感冒都可能是生命的终结者,所以一般情况下别墅的窗户都是关闭的。
“去吧,就开一个,不用全开。”梁禾再次催促她,带了点恳求。
秋云招架不住,开了一个最小的窗户。
“把前面这扇也打开。”梁禾又说。
“不是只开一扇吗?”
“已经开了一扇了,何必再纠结另外一扇?”他为自己找说辞。
秋云本想拒绝,可难得见到梁禾精神这么好,便睨了他一眼,把前面的那扇也打开了。
一阵清风穿堂而过,泥土的芳香迎面而来。
梁禾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过段时间,桂花就要开了。”他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