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蓝在妖界的时候,常常睡在一棵云树上。那棵云树有妖灵,托着她的感觉,就跟容璟殿里的被褥差不多。
很容易就进入甜乡,时蓝极少会做噩梦。
完全不像容璟的那张听说睡了就能增加修为的千年寒玉床,高贵是高贵,但时蓝打扫房间擦床的时候偶尔手碰到,床面硬/梆梆又冷冰冰,中看不中用,实在硌人得很。
……
躺在“云”里的时蓝一遍遍默念着南星教她的“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我要对你好,徐徐图之,待跟你混熟了,自然有资格同你商量和离的事。
念着念着,时蓝就睡着了。
她是被容璟翻身的动静弄醒的。
天其实已经微微亮了,按道理往常这个时候容璟早醒了。
容璟是个忙人。
不比时蓝这种仙界闲人,每天可以在容璟离开后睡个饱饱的回笼觉,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管。
容璟的脸这个时候正对着时蓝。
时蓝眨了眨眼,看向似陷在梦魇中一时魇不醒而微微皱眉的容璟。
时蓝等了很久,在心里不断酝酿,终于,在容璟眼睛即将睁开之际及时握住了他露在被子外的一根手指。
容璟睁开了眼,感觉指腹被一团柔软的温热握住。
目光顺着那团柔软垂了下去,容璟的眼里带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迷茫。
“你握着我的手做什么?”
音色却是如寒玉床一样冷。
时蓝心里快速组织一番,扬起一张真诚的脸,“师尊,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怕是做了一晚的噩梦,我实在不放心你,也握着你的手握了一晚上,我……我只是想让你梦里过得安稳些。”
“一晚上?多谢。”容璟答得客气又疏离,并没有拆穿对方。只从时蓝手里不动声色抽掉了自己的手,“不过,你怎么握的是我的大拇指,要是你不解释……”
时蓝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辞间的纰漏。
——正常人安抚人也好,做别的也罢,一般都是握着别人食指或中指。
而握大拇指这样的举动……
“我若不解释,师尊会怎么想?”
“我嘛……”容璟取下大拇指上戴的一个玉扳指,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在时蓝眼前晃了晃,“我差点以为你想从我手上把它顺走。”
——容璟能这么猜想她,话说穿了,就是把时蓝当作了宵小。
时蓝发现自己之前的判断出了大问题:两人不是不那么熟,是简直完全不熟。
时蓝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盯着容璟睡袍上滚着的一道金边,急于为自己辩白,“师尊,你相信我,我没有!这玉扳指,看起来是挺漂亮的,但我对它真的从来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对不起,时蓝。不是因为它是宝物、我才舍不得它。”容璟摇了摇头,声音放缓,但仍冷,“你既嫁给了我,我所有的东西,自然都是你的……只这玉扳指,它的意义不一样。”
容璟回想起玉扳指与时蓝适才明明触碰过,但眼下显然并无任何变化。
心里微微一怔,眼里有光倏地灭了。
“时蓝,最近怎么没见你穿过红色的衣裙了?”
时蓝心中颤了一记。
——怎么不说玉扳指,又突然扯到穿什么颜色的裙子了?
做了噩梦后的容璟,至于这么闲吗?
时蓝默了默,反应半晌,有些无奈地回答道:“前次阿星跟我说,在仙界,要想保持透明,得少穿红色,才不至于那么扎眼。”
“为什么你想要保持透明?”容璟问的时候几乎脱口而出,显然一时没有明白时蓝的处境,待反应过来,容璟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嗯,不穿红色,也好。”
时蓝也跟着木讷地点了点头。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微妙的尴尬。
时蓝拍了拍脑袋,从自己睡觉的被子边拿起来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狗。
献宝一样巴巴地塞到容璟手中。
“师尊,谢谢你之前对妖界的照拂,也谢谢你当日选择提拔我到仙界,给我晋升仙位……我们妖界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我法力低、会的也不多,这只小狗,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狗尾巴草编的小狗,耳朵跟尾巴一颠一颤的,十分可爱。
这一幕只觉似曾相识。
……容璟觉得莫名有些烫手。
“时蓝,为什么,你跟妖界其他小妖都不一样呢?是我……我当日害了你们妖界,你不恨我吗?明明,他们都怕我恨我、对我避之不及……”
时蓝听容璟这样说,眼睛一亮,彻底从被窝中爬了起来。
——表忠心、拉近距离的时机这不就来了吗?!
“师尊是仙界的战神,也是三界的战神。师尊当日想来是堂堂正正打赢了我们妖界,至少,我无话可说,只有钦佩……先妖主离开的时候,我还是一只很小的妖,我对她的感情,远没有其他小妖那样浓烈深厚……对我来说,是师尊,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容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前不久才呛了自己的小妖,今时今日为何会表现得如此柔顺。
但他不得不承认,出身妖界的时蓝能对他说这样理解宽慰的话,就算是胡诌讨好,他心里也还是有些微妙不能言说的受用。
……很多事,他明明也是迫不得已。
如果,当日红玉也能像时蓝一样为他考虑一二,就好了。
可红玉……
“时蓝,不可对红玉不敬。没有她,我绝不会留你们性命。”容璟微微拧眉,“还有,我自今天起,要离开一段时日。这段时间,你出入一切自由,但……不要去见南星仙尊跟宛音公主,特别是宛音公主。”
容璟仙尊顿了顿,补充道:“单独见,一起见都不行。”
——有限制的自由,还配叫自由吗?
时蓝没有多消化容璟的话,非常配合地点了点头。
虽然她还没有摸清容璟对她忽冷忽热又阴晴不定的态度。
但反正,等和离后,她便恢复自由身,再也不用殚精竭虑地察言观色。
到时候,在能力范围内,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大不了就卷铺盖直接回妖界呗。
至于那个时候,容璟爱冷爱热、喜阴喜晴,都与她无关了。
而她和别的人,就是来日方长的另当别论了——
眼下,就不拖她最好的朋友阿星,跟那个神神秘秘、但看起来对她并无恶意的宛音公主下水了。
时蓝思来想去的空档,容璟已经穿好了外衣,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时蓝。
“时蓝,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还是跟从前一样睡这间屋的地上就行,不要改变房间的任意摆设,也不要碰这寒玉床。”
时蓝揉了揉眼睛,点头应“是”。
心里想的却只有两个字——
小气!!!
离开之前,容璟顿下了步子,又折了回来。
“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我?”
时蓝突然想起来一事,缩着身子问:“师尊,你若走了,我还用每个月去觐见天帝吗?”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用去见他。”
容璟叹了一口气,弹了弹时蓝的脑门。
“我说我要走,你怎么只顾着想自己的事,从头到尾也不问问我去哪儿?”
刚才的柔顺乖巧都是打了腹稿装出来的。
这会儿突然被点名的时蓝来不及反应,如同被操控一样木讷,“师尊去哪儿?”
“去取火灵芝。红玉她快要回来了。”
第6章 模仿 穿红裙。
既然有火麒麟这种传闻中的刺儿头坐阵,时蓝猜到,取火灵芝定是没有那么容易。
哪怕,取它的那个人是另一个大刺儿头容璟。
……总也少不了鼻子碰些灰。
但她没有想到,容璟这一走,便毫无音讯。时蓝扳起手指算,已经足有两万年的时间。
这两万年里,时蓝得了一些自由,开始过得倒也并不煎熬,整日不是遛鸟看信,就是打牌摸胡。
说来,时蓝每天晚上睡得也算香甜,一如容璟同在一屋住的日子。
只后来,时蓝几根手指头从月到年再到千年计算,来回掰了几遍后,容璟还是没有回来。
时蓝遛的鸟顶上的毛秃了,看她的眼神从“你好啊”的清澈灵动逐渐过渡到“怎么老是你”的哀怨疲惫。
时蓝反复打开又折起看的信也起了毛边儿。
她的耐性几乎也快被磨光了。
容璟若是再不回来,她指不定哪天就打算跑路了。
……
容璟居所内的仙婢看待时蓝的眼神也愈发敷衍,除了碰面的时候没有什么感情、客套一句“仙子”或者“夫人”。
其他时候,大家都离她远远的。
不过,那些仙婢远比时蓝有见识,她们觉得容璟就算离开几万年,也不需要挂心。
容璟作为仙界第一战神,本就长年征战四方。以前一出去,动辄几万年的时间也不是没有。
在她们眼里,莫说一只火麒麟,就算是有十只,容璟也能轻轻松松拿下它们炖了汤喝。
也因此,她们无比嫌弃她们眼中只晓得“儿女情长”的时蓝。
……
容璟离开的时候,在时蓝身上造了结界。
南星与青丘狐族那个宛音公主都不能靠近。
虽然南星跟宛音时不时托人给她捎点小玩意儿跟零嘴。但没什么人同她说话,也没人再愿意同她摸胡,时间便也越来越难打发。
……
时蓝开始变得爱做梦。
她有时候梦见——
容璟被守火灵芝的上古神兽火麒麟一掌贯穿胸膛,丢了性命。
她还没有来得及拿捏、该不该为这一点露水都没有的夫妻情表态伤感一番时,仙官匆匆赶到,以命令的口吻告诉她,她现在领了仙界第一寡妇的荣誉头衔。
这也意味着,容璟仙尊之妻的身份,就算时蓝化成灰,也摘不掉、改变不了。
更可怕的是,仙人告诉她,早就看不惯她的天帝说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守寡不能体现时蓝对容璟的情谊万分之一二,加上容璟生前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多方权衡,天帝决定——
要她死了、给容璟陪葬。
太惨无人道了!
半夜惊醒的时蓝,毛骨悚然。
她有时候又梦见——
其实容璟早成功取到了火灵芝,又凭借着火灵芝复活了先妖主红玉,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容璟不便回到仙界,与红玉在外逍遥自在了好些年。
等两个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容璟老婆孩子热炕头,发福变秃之下,自然更加记不起时蓝这个头号炮灰。
还是大胖小子长到能打酱油的时候,自己跑到仙界,几步攀到时蓝肩头。那张缩小版的容璟的脸对着时蓝横眉一怒,伸出糯糯的手指,骂她是抢了她娘位置的坏人的同时,不忘一通摆弄她头上的绢花,“该死的臭女人,你的绢花,没有居中对齐。”
太荒谬可怕了!!!
又一次半夜惊醒的时蓝,摸了摸自己一头睡得颠乱的头发,觉得更加毛骨悚然了。
……
夜里经常做梦,白日时蓝便时常精神不济。
……
一日,时蓝正一手枕着下巴,一手百无聊赖捏起一枚点心,嘴微微张开,正待往里送。
一个打着她从前师姐头号,粉面杏腮的仙子翩翩而至,一言难尽地看着因为吃跟睡胖了一大圈的时蓝,僵硬地扯开了一角笑意,说明了来意——
邀时蓝过府一叙。
时蓝不认识这位从前的师姐,虽然她趾高气昂告诉时蓝她才是容璟收的第一位徒弟。
时蓝依旧也没什么印象。
她是被招安,才到了仙界的小妖。过惯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习惯性走路盯着地。
自然,也就不怎么记得住人。
立在时蓝旁边的仙婢咳了一声,把时蓝拉在了一边,赶紧给她恶补了一通知识。
原来,这位得罪不起的仙子名叫锦瑟,是天后唯一的表妹,也是天后塞给容璟的第一位徒弟。
仙婢交代给时蓝的内容不算多,她咬着牙,余光时不时去瞥锦瑟的反应,生怕对方面上摆出什么不悦的表情。
时蓝快速捋了捋,从仙婢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分析出了更多内容。
——锦瑟这名字,她其实有一些印象。这个名字,她从前,就从南星嘴里听过。
南星当时说,小心那个叫“锦瑟”的仙门贵女,找上门来扯你头花。
这位锦瑟仙子自小仰慕容璟,仰慕地几近偏执。
但容璟对她似乎一直没那个意思。
据说容璟这么多年只对先妖主红玉有过一些动心。自先妖主红玉死后,锦瑟觉得容璟正是伤心时候,需要人安慰,也正是——
她的机会。
锦瑟是个行动派,当机立断托天后做人情当说客,她也顺利成为了容璟的第一位徒弟。
锦瑟可能觉得,徒弟徒弟,当着当着……不就顺理成章培养了感情嘛。
锦瑟没有料到的是,仙界人情关系本就错综复杂,有后门的又何止她一人。等她开了这个口子,无数仙界显贵便以各种名目,接着顺势塞给了容璟一众徒弟。
锦瑟欲哭无泪。
更扎心的是,锦瑟好不容易接受了容璟要娶青丘狐族高贵美丽的宛音公主的事实,半路突然又杀出来一个没身世没法力也没任何上进心的妖仙时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