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淡金色的游丝从她指尖穿过,如柳絮般飘向远方。天空和云彩都消失了,他们像被倒扣在琉璃盏里一样,触目可及的地方皆是晶莹一片。
“这里的气息很纯粹。”赵灵宇道,“没有魔气,只有浓郁的灵气。”
花琼点点头,“我猜我们是在一件法宝里。”
这时,步仲遥高声对众人道:“大家稍安勿躁,群仙会马上就开始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现出许多人影。众人看去,赫然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大能们。五大派三十六宗的掌事人都在其中,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玉弦宗的掌门项得恺,他站在刻意加高的锤子上,即便在群仙之中,也依旧显得如此特别。其他人或盘膝而坐,或负手而立,隐隐围成一圈。
圈内有一名荆钗布衣的道姑,正是仙盟盟主,观渺仙姑。
花琼打量着眼前这一幕,显然,他们看得见对方,对方却看不见他们。
看来这群仙会,与会的就是画面中的那些人了。他们这些普通弟子,只是旁观者。
赵灵宇心里有些不安,在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后,又勉强压下。
“好像在看留影璧。”
“有点意思,瞧,掌门也在!”
“这可真难得,我以为会是大师兄呢。”
弟子们议论纷纷。
只见仙姑一甩拂尘,温和道:“诸位道友,这段时间来,修真界魔气四起,已经造成了许多惨剧和遗憾。今日仙盟召开群仙会,便是希望能群策众力,共商存亡之计。诸位,请。”
弟子们安静下来,一个个紧盯着大佬开会。
“这魔气来得简直莫名其妙!”一名头生牛角,身披重甲的壮汉最先开口,“俺们十二澜死的伤的,算算至少有一半。到底怎么回事?有没有人知道?”
花琼看认出了他,这是妖修大宗,十二澜的宗主。
他侧面身影缥缈的鬼修接道,“我们月神宗的大长老以一甲子的修为占卜灵脉,这件事涉及根本,怕是三气出了岔子。”
月神宗?花琼双眼一亮,叶夏就在那里修行,不知道今日来了没有。
“诸位,”又有人开口,“我有话说。”
“剑仙?”
秦千从人群中一跃而出,走到观渺仙姑身旁。他依旧一身黑衣,板着冷脸,看不出喜怒。
花琼看到他衣裳胸口上仿佛龟裂一般的标致,不禁微微皱眉。这剑仙,是连遮掩都懒得做了吗?
果然,秦千就摆着那副平静的模样,在众人面前将对赵灵宇说过的“真相”重复了一便。
“什么?”没等他说完,十二澜的宗主就怒不可抑地冲过去,“就是你干的好事?你知道我们妖族死了多少人吗?”
剑仙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身形一阵模糊,再出现时已经在观渺仙姑的另一边,让那大汉扑了个空。
“果真如此?这一切都是懿昆宗的引导?”不少人无法接受,尤其是那些损失惨重,甚至连掌门都没了的宗门主事人。
观渺仙姑见状,拂尘轻轻一甩,安抚人心的灵力落到与会人身上,让他们勉强冷静下来。
“诸位,这件事的确一时让人很难接受,不过都到了此时,争执无益,还请大家勿要激动。”观渺仙姑看向秦千,“剑仙,还是你来说吧,我想大家都需要一个交代。”
秦千摇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不破不立,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修真界。”
“保护?”立即有人骂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们尊你为仙,可到底你也不过跟大家一样是个修士,怎么能一言不发地就逼死那么多人?连个商量都没有,怎么的,你想往修真界照搬凡俗皇帝那一套?”
“证据?”秦千似是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望向观渺仙姑,“仙姑,可否打开禁制,有客要来。”
观渺仙姑点了点头,单手掐决。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花琼不禁眉心一跳,不知这剑仙想要闹什么幺蛾子。她下意识地拉住赵灵宇,做出警觉的姿态。
就在这时,画面中的众人纷纷脸色巨变。
“这是……”方才闹得最凶的十二澜宗主面露惊骇之色。
花琼和其他弟子们连忙左右张望,可愣是没察觉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她立即反应过来,是气息,是他们无法感受到,可那边的人却能感受到的气息。
一个男女莫辨的浩大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直到那个声音消散了许久,众人还是难以缓过神来。
“刚刚是什么?什么在说话?”
“我仿佛看到黑光闪过,但是太快了,你们瞧见了吗?还是我的幻觉?”
花琼听着耳边的议论声,心沉到谷底。
“是那个。”她肯定道。
赵灵宇心领神会,他和花琼想的一样,是那个“恶气”出现了。
虽被冠以“恶”子,但恶气和善气、灵气一样,都是道之所化。它在修士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居然真的存在,”花琼喃喃道,“我还以为是跟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一样的神话。”
但,若剑仙没有说谎,那岂不是说明,小宇危在旦夕?
一界之存亡和一人之存亡,那些大能会怎么选?花琼不敢确定,不安地抓紧了赵灵宇的衣袖。
“小宇。”
“没事的。”赵灵宇反而安慰他,“掌门和大师兄都在,我们要相信他们。”
花琼叹了口气,开始盘算亡命天涯后要怎么办。至于玉弦宗,这口锅太沉重,大师兄和掌门都背不了。
那边,众多大能已经回过神来。他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开始争论不休。
“为今之计,只能将错就错——既然得到了道的承认,也不一定是错!”这是赞成的一派。
“怎么不算错?感情你家没人死是不是?你知道吗,我宗弟子被魔气侵蚀发狂,大开杀戒。我那孙儿,今年才三岁,他还那么小,他就死了!这笔账难道不该算?”这是反对的一派。
“妇人之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都是必要牺牲,否则,我们谁都逃不掉!”
“呵,当年若非令堂一念之仁,今天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大放厥词!要牺牲至亲之人才能换来的皮毛,我要它有什么用?它就毁灭算了!”
“那些枉死的凡人又何其无辜?”
“那你们说该怎么办?事已至此,想回头也不可能。但只要依剑仙之言,再牺牲一个弟子,就能换来修真界的重生!”
“错已铸下,还不痛改前非?怎能一错再错?”
……
眼看众人吵得不可开交,一声佛号悠悠响起。
“阿弥陀佛,诸位,请听贫僧一言。”
一名老僧走到观渺仙姑旁边,对激烈争吵的众人行了一礼。
那些人明明都吵得眼红脖子粗,见状,却依然勉力压下含在口中的“亲切问候”。无他,因为这老和尚的身份不一般。
云因大师,论资历,跟剑仙秦千不相上下。因为常年不在行善,就在行善的路上,所以比起剑仙,更得到修真界上下的敬佩。
“阿弥陀佛,”云因大师又向秦千合十行礼,“剑仙,别来无恙?”
剑仙回礼,“大师有何高见?”
“不敢,不敢。”老僧谦虚地摆摆手,“只是贫僧一家之言。”
他侧身面向众人,“诸位道友,贫僧最敬佩之人曾说过,‘人道迩,仙道远’。如今仙界渺渺,你我本是凡俗之身,跻身大道,所求亦不过‘人仙’。剑仙所为,固然是为了一界之安,但牺牲无辜之人,却是与我道南辕北辙。依贫僧之见,行不得。”
有人忍不住道:“可是大师,那天下苍生便不管了吗?”
云因大师含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顺其自然便好,何必强求?”
众人哑声,面面相觑。
“这和尚有点意思。”花琼笑了一声,“‘人道迩,仙道远’,这话挺耳熟的,是谁说的?”
赵灵宇怔怔望着画面,答道:“是人仙,那位以身祭天的前辈。”
旁边一名笛部弟子冲花琼挤眉弄眼,“花师妹,你难道没看过《神仙簪花录》?”
《神仙簪花录》,修真界知名野史,头铁地收录了各位大佬的风流经历,在年轻修士间流传甚广。
花琼只闻其名,但还没机会亲眼翻过,闻言,顿时来了精神。
“师兄,快展开讲讲。”
那位笛部弟子立即眉飞色舞地讲起了剑仙、云因大师和人仙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三角关系。故事之曲折,情感之纠结,让一众弟子都顾不上天下大事,围在一起慨叹不已。
花琼听得啧啧称奇,再看一眼那边法相庄严的老僧,不禁啧啧又奇,“想不到这老和尚浓眉大眼的……”
这时,剑仙又开口了。
第五十九章
秦千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庞,心中不由哂笑。
这群人聚在一起,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修真界危在旦夕,他们不思救亡图存,反倒互相争吵。好在他早料到会如此,始终暗中行事,如今一百步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只剩最后那一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退让的。
至于云因……随他怎么说。一切恶名便由他来承担,他坚信自己做的没有错。
更何况,他诱导入魔的那些人,不是身负重罪,便是家破人亡、丧失前途之辈,根本没有未来可言。他们蒙受天生地养,难道不该回报么?
“不用你们动手,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不算人,只是魔气本源的化身而已。”他的目光穿过屏障,仿佛看到了躲藏在人群中的“人魔”。
“不是人啊……”立即有人松了口气。
秦千瞥了他一眼,又道:“事成之后,诸位大可在新的修真界轮回转世。我已备好记忆不灭的法决,你我只当离乡别居,不会有其他影响。”
这番话犹如石子激起千层浪,顿时方才碍于云因大师而不好开口的那群人纷纷跳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犹豫观望的人也忍不住狠狠地心动了,只要牺牲一个算不得人的弟子,就能避开灭世之灾。新的天地大有可为,也不必再被魔气侵扰,这等好事,试问谁能不心动?
云因大师注视着这一幕,念了声佛号,不再言语。
一直死盯着这些大能的花琼不禁眉头紧锁,她低声对身旁人道:“小宇,我们得跑。”
作为砧板上的那条鱼,赵灵宇却十分冷静。听到花琼的提议,他只是轻轻摇头,“不,我们不跑。”
“你别犯傻,这不关你的事!”花琼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凭什么他那么一说,就要你去送命?”
她的话被其他人听到了,不知是谁先开始打了个哈欠,随后,所有玉弦宗弟子都开始哈欠连连。
“好困……睁不开眼睛了……”
“是啊是啊,要是有谁现在拿了大师兄身上的令牌离开,我根本不会注意。”
花琼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没有迟疑,“我们走,现在就走!我早料到剑仙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他会做得这么绝。东边有片山林,适合藏身,我们避开他们,再徐徐图之。”
赵灵宇:“……不。”
花琼的神情缓缓凝固,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宇居然如此坚决。
“小宇,你该不会是信了他的邪吧?你不会以为只要你死了,我们就能活吧?”
赵灵宇没有答话,他手中灵光一闪,出现一条青色的发带。花琼一眼便认出,那正是自己送给他的东西。
发带仿佛一条灵蛇,蜿蜒着将他的长发挽起,绑到脑后。
花琼听到周围不断传来吸冷气的声音,还有充满了震惊的嘀咕声。
“惊了,赵师弟居然长得这么俊?”
“我也惊了,赵师弟居然长了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跟我一样!”
“你是不是傻?”
因为常年不见天光,赵灵宇的面色显得十分苍白。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像两面玲珑水镜,倒映出花琼略带焦急的脸庞。
“从出生起,我就一直在跑。爹娘厌弃我,亲旧受我连累,我必须跑,必须像怕光的虫豸一样四处躲藏。”
花琼想开口,赵灵宇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先听自己说完。其余玉弦宗弟子也安静下来,琉璃般通透的空间里,赵灵宇略带低沉的声音缓缓回荡。
“来到玉弦宗后,我看似不必再跑,但其实我心里清楚,我还在逃避,我不愿意面对自己,沉溺在大家为我编织的谎话里。”
“不是的!”花琼忍不住否认。
赵灵宇对她笑了一笑,“我知道的,小琼。不过那都不重要了,是人还是魔,都不重要了。我想明白了,这一回,我不逃。我要亲眼看看,所谓的‘宿命’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在心里又接着说了一句,我不害怕了,因为你们,因为你。
花琼楞在原地,这是她头一回清楚看到小宇的笑容。原来小宇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跟她想的一样,很好看。
他应该多笑笑的。
“……好,我知道了。”花琼点了点头,“我们留下,跟他们拼了!”
“——轮不到你们拼。”
花琼和赵灵宇扭头望去,只见步仲遥摇着的折扇,分开人群,向他们走来。
“大师兄?”
步仲遥冷哼一声,“我不过花了点时间跟掌门传信,你们两个又想趁机闹事!”他看向其余弟子,数落道:“还有你们,看热闹不嫌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