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渡口边的小屋里头,已经挤满了来不及过河的和过了一半掉进水里被捞起来的行人。
这样的天气,连火盆都烧得恹恹的,依稀是个红影子,却没什么热量。众人无不脸色青白,男女分别挤在一堆瑟瑟发抖。
而屋檐底下,已经停了二十余具尸体。看着衣冠打扮,男女皆有,更有一人衣裙鲜明,看着像是有钱人家的女眷,颜色款式极类苏流光。
鹿鸣几乎是从马背上掉下来的,他疾步奔过去,揭开那不幸遇难者脸上蒙着的白布,这才松了一口气——虽说失手被水泡胀了总会变形,但那死去的女子眼下生着一颗泪痣,显然不是苏姑娘。
他将那块布盖回去,双手合十对着死者拜了一拜,默默道了罪,求她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千万莫迁怒苏姑娘才好。
接着便转身进了那小茅屋,盼着在里头能见到苏流光,可是没有。
他不死心,将房中众人一个个又都打量了一遍。而房中众人也在打量着他,便有人觉着他锦衣华服,定然是一位官儿了,凑上前向他打听能不能多添几个火盆,这区区两个火盆实在不够烤干衣物。
鹿鸣见那人内外袍皆湿透了,又碍在这房中有不少女眷不敢脱衣,冻得脸色青白上下牙齿打颤,着实很可怜,便点头承诺帮他们弄几个火盆来烤衣裳。
可转身要走的那一刹,他又想起自己所来的目的:“这位兄台。你可是从那艘倾覆的船上被救出来的?”
那人连连点头:“草民本是个商人,想带着些土产,去大燕……不,去北边试试运气,谁想遇上这事儿!能保得一条命便也很好啦,货丢了便丢了吧。”
鹿鸣的心猛跳:“那船上可还有没捞起来的人?”
“有,多得不得了!”商人道,“那是能坐百人的大船,原先当军舰用的,若不是有这样的大船,谁也不敢在这个天气过河哇!如今咱们救上来了十余个,捞上了几具遗体,别人可都……”
他不说了,只摇摇头,鹿鸣一时连气都喘不上来,胸口像塞着一大团铁,将他的心肺朝下压,直要落入无尽的深渊里去。
苏姑娘不在遇难者中,也不在这里,难道她……
他疾步出了茅屋,在铺天盖地的雨里,他用尽全力呼吸,雨水直呛入喉管,又酸又辣的感觉逼在他喉咙里,呛出了满满的眼泪。
第172章
如若时间能够倒回数日之前,不,哪怕仅仅是倒回四个时辰……
他想他永远都忘不了,擦去眼泪时,在他面前的苏流光脸上出现的笑意。他是看着她的笑里一点点没了希望,是看着她掉头离开,那么纤弱的女人的身影,披着风雨将至前最后一缕阳光……
难道这就是永别了吗。
难道当真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鹿鸣从不曾感受到如此的痛苦——他没有绝望,他还在努力说服自己,也许苏姑娘并不在那艘倾覆的船上,也许她已经被好心人救了起来,只是暂时还没有赶回来……
那一丝盼望就像是身处无尽火狱中的一点儿清凉,如此珍贵,可思绪从那盼望中一掠而过的时候,反倒疼得更灼人。
要是能够回到四个时辰之前,他会承认她赢了,他会真诚的请她再等他一两年,哪怕就是在苏姑娘离开的那一刻也成,他会追上去,从身后抱着她,哪怕这么仓促的举动会让她生气,也一定不放手。
可天下哪有这么多的“要是”。
鹿鸣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叶清瞻面前的,而叶清瞻正在同守在码头上的几名官员相谈,见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便是一沉:“怎么,她不在?”
鹿鸣摇头,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以为自己能说出什么,可出口的却是:“殿下,房中避雨的百姓想多要几个火盆驱寒。”
叶清瞻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倒是原先供职于南梁官府的本地官员反应快些——叶清瞻当然也嘱咐了要重点搜索苏流光的事情,虽然他们不知道毅亲王为什么要帮一个小官儿找他心上的美人,可既然是殿下嘱咐了的,这事儿便算得上大事。
“鹿主事,”有人使着浓重的静宁府口音开腔,“请您勿要忧思太过,先前有船发到河对岸去了的,那位苏姑娘,说不定在早先那条船上的。”
鹿鸣抬眼看看他,出于礼貌,他应该对这样温柔的安慰笑一笑,可他实在笑不出来。
一个人若有五成把握生还,与她无关的别人便会觉得足以安心。可是,对于将她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的人,哪怕她有九成半的几率安然无恙,他仍然揪心扯肺。
更况,苏流光离开的时候,风已经很大了。那条早先过河的船,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苏流光来得及赶上它吗?
叶清瞻见此只觉无尽头疼,鹿鸣眼看着是又哭过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能哭?全然不像个大好男儿,就连以看大雁南飞落泪的事迹闻名京城的明噶图,真碰上大事儿时也没这么能哭呢!
但这却也怪不得鹿鸣,世上能如他一般倒霉的人,也并不是太多。
这孩子的心性确是不堪当英雄,但世上人何其多,又有几个能当英雄的?鹿鸣被命运反复捶打,只是掉几滴眼泪,又有什么不该不堪?
命运给这少年的一切馈赠,仿佛都是为了有一天从他那里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思及此处,叶清瞻心里也是一软,叹了一口气,对鹿鸣道:“你在这里守着也没什么裨益,咱们来的路上,离这儿大约三里地外,有一处茶饭铺子,你且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多的火盆,又或是炉子也行。且安排端来给屋中避雨之人取暖吧。”
鹿鸣原本是想拒绝他的,只要苏流光还可能在这里出现,他就要守在这里,他要第一时间见到她。可亲王殿下的嘱咐合情合理,他或许真的应该去那茶饭铺子看看,他毕竟也是大燕的臣子,纵使心中已然悲痛之极,为百姓做些事情也是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