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知晓,自己便是个贱胚子,他比庶子还不如,他只是个私生子。
先前他年幼,如今长大了,有了成年男人的轮廓,对着镜子瞧到自己的脸,再想想当年叶清瞻的模样,有些事儿便心知肚明了。
亲王殿下仍然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弟呵护着,鹿鸣不能不感激他,可对于给了他们两个人生命的那个男人,他却满心仇恨。
但凡他不是个私生子,哪怕只是王府的庶子呢,能够拥有叶姓,能够吃穿不愁,能够保住母亲的性命,能够读书,能够做清贵的官——又如何会有今天的重重遭遇!
叶清瞻的几个庶弟他也见过,按说都是与他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哥哥,他们也俊美,更比他风流,可他们不会为了博个扬眉吐气的前程,被困在那座涵州城里!
他看着叶清瞻,低声补充道:“这是命。”
“这不对。”叶清瞻却说,“即便天下人人都知晓,人的命运很难改变,可尽人皆知的便是对的吗?你要知道,这天下还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说——既然伪朝不肯庇护那些受尽屈辱的孩子,就由我们给他们讨个公道回来!”
鹿鸣听着这话,竟然觉得心中的血都热起来了,正要答应,叶清瞻却把话锋一转:“只要他没死在外头……”
死在外头?
“你说他也祸害过朝中达官贵人的儿女,虽说只是些庶子,平日里并不比做爹的官位珍贵,可现在南梁朝廷都没了啊。”叶清瞻解释道,“有些痛失爱子的父亲,现下是时候忍无可忍,再无顾忌,对这禽兽下手了!”
鹿鸣呼吸一滞。
关于梁国太子的行踪,他也并不知道太多,更不可能搞清楚随扈太子的人都是谁,有没有被太子祸害过的子弟。但殿下说的没错——原先那些臣僚忍着他,是因为他家有个朝廷!
现在朝廷都没了,谁还要容让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万一他的侍人在外头把他捅死了,别人还怎么报仇?
若是报不了仇,他就一直苦苦的等?
外头的雨声仿佛更急了,噼噼啪啪抽打在花厅的窗栊上,响成一段铁琵琶曲。
可鹿鸣注意不到雨声,他只是在心中反复掂量,仇人活着他的耻辱就得不到洗雪,而背着耻辱的他,怎么配得上苏姑娘!
但要说为了复仇便一直不去见苏姑娘,也不对的。他应该给她一个交代……也许要她等待实在太自私,可人哪有不自私的呢?即便是他,也会希望能够拥有苏姑娘那样的人……
他正在纠结,外头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服侍叶清瞻的少年兵士:“殿下,静宁府上书,今日大风暴雨,大河渡口已有渡船覆没,请您准府衙发令,暂停船舶往来摆渡!”
静宁府,便是南梁都城所在,这其实是个旧称了。可燕军入城以来,并未更改地名,而没什么劣迹的那些南梁官员,也或破格提拔,或依样留任,好维持这座巨大城市的日常运转。
倒是让那些原本以为自己即将仕途无望,不得不归隐南山的官员们喜出望外,拿出了十分力气打理政务。
翻了一条船这样的小事,原本是不必上报的,但静宁府的官员们有心讨好这位看着很关心百姓的顶头上司,于是抓住机会,派人送了文书来。
果然,叶清瞻深为赞同:“自然是要停的,天气不好怎么能过河呢?从此处过河,也是十多里的水路,其间万一出了岔子,怕是害人无算了。”
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身为殿下,自然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可接着便听到桌椅声响,一转头,见鹿鸣已经站起身来,脸上全无血色。
“你这……”未及问出口,叶清瞻已然明白了鹿鸣在担忧什么——苏流光本是要今日便出发回泽州的!算算时间,那艘倾覆了的渡船……
厅内沉寂,二人四目相对,叶清瞻尚在考虑是不是要给鹿鸣一匹马,或者一辆车,让他去渡口看看,鹿鸣便开了口:“殿下,请借下官一匹快马!”
叶清瞻当然点头,他虽然相信女主角是不会轻易死掉的,但鹿鸣想去看一看,也是十分上道的想法。既然如此的关心苏姑娘,就该从行动上表现出来,全都闷在心里,几时才得正果?
他对那士兵嘱咐,备两匹健马,再准备斗笠油衣:“我与你一起去。”
“殿下?”鹿鸣惊异。
“我若是去了,无论是搜救,还是安抚幸存者,都更得力些。”叶清瞻道。
鹿鸣深深向他拜下,尚未来得及流着眼泪说出感激的话,便被叶清瞻提了起来:“别讲究那些虚礼,我只是看不得百姓受苦罢了。”
叶清瞻本打算以收买民心为目的出现在渡口上,但甫一出发,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存在是如此必要——鹿鸣不会骑马!
虽说这骏马奔跑起来,便平稳又安全,可外头下着大雨,路面湿滑,但见鹿鸣那坐骑一个趔趄,就把他扔了下来。
所幸没有出事。
叶清瞻不得不做出一点牺牲,让鹿鸣坐在他的马后抱着他的腰——可鹿鸣这个废柴还蛮不好意思地开口问他,是不是能再快一点……
很想把他扔下去,让他用自己的腿跑!
渡口离城池倒也不远,快马疾驰,不多时便到了。静宁府派了几个官吏在这里主持封船——其实也是做做样子罢了,渡口的船夫们,便是再想过河赚钱,也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现下风虽然停了,雨却更大,江水湍急如奔马,这个时候下水过江,岂非拿自己的性命和龙王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