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就好。”苏流光抿了抿嘴唇,低下头,“你也喜欢过我,真好。”
或许是错觉吗,他看见她浓密的睫毛下头闪过细碎的光。
之后她再次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哽咽着道:“我真的走啦,你要永远记得,你是喜欢过我的。再也不准你喜欢别人胜过喜欢我,你答不答应?”
鹿鸣只能沉默,很久很久之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个背影点了点头,发簪上一只银色的蝴蝶,微微摇了摇花丝拧成的翅膀。江南被水雾涂得潮软的清晨日光,在蝴蝶的翅膀上反射出一道耀眼的赤黄。
然后她走了,鹿鸣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要他追上去,可他犹豫了一下,又一下,来不及掂量清楚到底该不该追上那几步,她便离开了他的视野。
仿佛是在逃命一样。
他颓然返回帐中,重重栽倒在榻上,脑袋里像是被带刺的藤蔓塞满,脉搏一跳,头颅中便是一阵钝疼。
他是很难过的,但这种难过或许还可以忍耐……他应该忍耐吧,知道他也爱着自己,苏姑娘也许已经没了心结。只要他能忍住不追上去,也许她的人生就会再也不一样了。
鹿鸣痛苦地咬住自己的手背,他不能如此自私,不能将苏姑娘拖进他泥潭一样的人生中——他现在连进城都不敢了,怕看到旧日见过的殿阁,便勾起那段伤心的过往。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勇气走出那一段屈辱的过往,像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苏流光那样好的姑娘呢?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下起雨了,风从军帐的缝隙里穿过,雨水声吧嗒吧嗒地响起。秋风秋雨寒意涔涔,他的心也像是被丢在了冰冷的泥水里,麻木地僵痛着。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的军士端了一盏灯进来:“鹿主事,方才殿下派人来,请您去王府里进晚膳,您……去吗?”
那士兵看身条还只是个刚长大的娃娃,却也有些眼色了:“您若是不大舒坦,小的就……”
鹿鸣挣扎着坐起身来,摆了摆手:“我去,军中可还有能借我一用的马车?”
那士兵立时答应:“小的这就去给您准备马车。”
鹿鸣点头,起身自己理了理发髻,想让自己看着没那么憔悴——其实他是很想问问叶清瞻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的,可是,他到底没有勇气将自己那么狼狈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
当他到了暂时用作王府的那处大宅时,雨已经越下越大了,风也越刮越猛,叶清瞻临时将进晚膳的地方换进了厅中,点上十几根明晃晃的巨烛等他来。
“今日的天气可真不怎么样,”鹿鸣进门时,叶清瞻正背着手,在长窗下看狂风将庭院中的几棵芭蕉揉过来扯过去地欺负,“路上可还顺利吧?”
“下官借了军中的马车,很是安稳。”
毅亲王这才转过身来看他,眉心登时便蹙起:“你就这样来见本王?”
鹿鸣不明所以,叶清瞻走到他跟前,指了指他的腰带。
围反了,花饰全部包在里头,乍一看这根带子竟像是用生牛皮粗陋地裁出一根罢了。
鹿鸣脸都白了:“下官失仪,但请殿下降罪。”
叶清瞻“嗐”了一声:“自己人,天天说什么降不降罪的干什么?坐吧,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今后打算怎么样?”
“……下官也不知道,大约还是和从前一样,能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吧。”鹿鸣低着眉眼回答。
“能做什么便做什么……”叶清瞻重复一遍,却叹了一口气,“你的心志呢?你的愿望呢?如今都不提了吗?”
鹿鸣心头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涌出滚烫的血来——愿望,志向,当初都是有的,可现下怎么提?
叶清瞻看看他,眼神中似有似无的藏着试探:“你这孩子,什么都好,既机智,也有些运气。只是真到了自己遇到事情的时候,为什么偏偏想不通?”
“我……”鹿鸣一时有些失措,他不知道自己猜测得对不对——但毅亲王这话说的,仿佛的确知晓了他的遭遇。
“譬如有一个人,为了救护邻人,被恶狗咬了一口,旁人能说此人活该么?能说他是不干净了么?能说他就此下贱了吗?要我来看,敢为旁人牺牲自己的人,反倒是真正的英雄。”叶清瞻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鹿鸣本想反驳的,他宁可被恶狗咬千口万口,也不愿被人下了药后受那样的侮辱,可反驳的话他还没说出口,心里头便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
凭什么他要为自己羞耻?
就像亲王殿下说的一样,他是为了救人,救整个涵州城,才落到梁军手上,才会被那个恶魔盯上……
并不是他下贱,他的遭遇也不是他情愿!
可为什么是他遇到了这一切……
毅亲王是“旁人”,可以义正词严的夸他是英雄,他当然是感动的。可是,世上哪有一个英雄,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毅亲王看着他,缓缓道:“人生在世数十年,若能不受侮辱,自然是最好的。可若是因为受过羞辱,便自觉无颜见人,那便真是让行凶的恶徒得逞了。”
在此刻,这间厅堂中没有一个下人,叶清瞻说的每一句话,都只有鹿鸣一个人能听到。
他心里头难受极了,一边想要大喊大叫——那被侮辱的人不是你,你自然不会感到无颜见人,另一边却想放声大哭——能猜到他遇到什么事儿的人,想来不少吧,可只有亲王殿下一个人会对他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