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子算什么?等入了官场就知道,匪夷所思的事情多了去了。抄家的,发卖的,西市斩首的,哪个不是身居高位的重臣。碰到西市行刑人数太多的时候,普通小官分量不够,想挨一刀都轮不上他,得先升官晋职,按资历排队。”
嫣然原本眼角摇摇晃晃挂着一滴泪,被逗得哭笑不得,拿手打了一下。
“大人别贫嘴。跟你正经说话呢。”
她仔细清洁了创口,包扎完毕,扶着梅望舒披衣起身,到床边躺下。
“腿脚不便,今日就早些歇息吧。”
梅望舒看看明亮的窗外,“天色还早,不急着歇下,拿份空白奏本来。笔墨也拿过来。”
嫣然吃惊道,“才卸了差事,回京两日,就要上奏本?”
“极要紧的事,不能不上奏。”
今日的天光极好,映照得屋里通亮。
梅望舒就着庭院里斜照进来的极亮堂的日光,靠在床边,以平直方正的台阁体写起了奏本。
稚子无知,小孩儿被撺掇着做下错事,需要惩戒的不是小孩儿,而是他们背后的大人。
但两位小皇孙,确实不能任由他们继续在京城住下去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上一世,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她眼睁睁看着盛世局面,逐步走向衰败。
一方面,暴君启用酷吏,随意诛杀大臣,朝中人人自危。
另一方面,因为暴君无子,前任废太子的两个幼子又在太后身边教养长大,算不算是宗室皇孙,有没有资格继承皇位,引发了漫长的储君之争。
朝堂大臣们分为两派,互相攻讦,最后终于导致一场席卷全国的内乱。
梅望舒盯着空白的奏章,想起年幼的小皇孙嘴里吐出的那句‘皇奶奶’,“砸死他”。
又想起那句‘姓梅的大奸臣’。
她没忍住,笑了一下。
从太后娘娘那边来看,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确实是个大奸臣?
你看,自己这个奸臣刚回京城,又要上奏谏书,蛊惑圣上,把太后娘娘好不容易召来身边的两位乖孙,送回五十里外的行宫去。
太后娘娘多半又要关在慈宁宫里哭,真是委屈她了。
梅望舒提笔蘸墨,继续往下写奏本。
太后娘娘那个人,她是了解极深的。一旦日子过得舒坦了,就会想要更舒坦一点。
废太子是她的心头肉,第一步含饴弄孙,把孙儿养在皇城里;下一步她就会想方设法把废太子弄出来,来个母子相认。
天下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
不委屈太后娘娘,就要委屈圣上。
两相比较,还是委屈一下太后娘娘吧。
梅望舒一气呵成,写完奏本,啪的扔了笔,倒在床上。
“明日遣人把奏折呈上去。再去宫里值房告个假,就说我病了,近期不能御前当值。”
“病了?”嫣然诧异问,“不是腿伤了,行动不便么?”
“谁说我腿伤了。”梅望舒把被衾拉了拉,盖住腿脚,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告病的原因,是京城天气太冷,受寒病倒。”
嫣然站在原地没动,“若是宫里派来了御医,给大人诊病,那岂不是……”
“啊,有道理。”梅望舒吩咐道,“正好邢医官新送了药,把每月吃的那种药再煎一副来。那药寒凉,一个月里连吃三副,今夜应该就会发热了。”
“……”嫣然怄得半死,摔门出去。
——
第二天,梅学士果然发起低热,‘不胜风霜摧折’,‘受寒卧病不起’。
她的奏章也顺利递了上去。
文名就叫《逐皇孙书》,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她这本奏章,奏请天子驱逐两位嫡亲侄儿,彻底把‘皇权’排在了‘孝道’前面,迎面打了朝中推崇孝道的老臣们一记耳光。
‘卧病’在家的梅大人,以病中不便起身的理由,闭门谢客,把所有拜访的官员拦在门外。在朝中一片谩骂攻讦之中,清清静静地关在家里喝茶写字,抚琴打谱。
‘卧病’第三日,宫里传来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