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庭大感欣慰。何氏这回总算做得明智,如今京中不少百姓都怨恨梅落庭不肯自杀,担心德惠元君会由此降罪凡间,若是何氏没有早早吩咐锁好家门,说不定已经有人闯入梅家灭门泄愤。幸好这座宅子本是韦府改建而来,韦家是武将出身,院墙和大门修得固若金汤,即使军队来攻打也一时打不下来,就算有暴民想放火,宅子周围人家众多,邻居们怕被火灾殃及,也会拼死阻止他们。
“对了,门都锁着,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何氏这才发现不对,瞪眼看着他们,“是不是用了国师那辆会飞的车子?不过你们在这时回来也好。天上神仙打架,白夤都被打得躲在皇宫里了还这么横,敢跟德惠元君对着骂街,对了,白夤的声音跟你还真是像,跟个女人似的……”
看来家里还没发现她就是白夤转世。德惠元君叫的是白夤的名字,而不是梅落庭,那些逼宫的百姓也是去到宫门听月海流讲述前因后果,才知道白夤就是梅落庭。梅家一直闭门不出,大概也不知道此事。
何氏叨叨说了一通,才说到正题:“你爹见天界出事了,凡间怕是也太平不了几天,今天还说着要是你在,就把梅家的传家宝传给你呢,你快进屋找他拿吧。”
……都世界末日了,才把传家宝给我,还有意义吗?
梅落庭对这些俗物兴趣不大:“什么传家宝?就是太爷爷小时候晒的那罐百年陈皮吗?算了算了。”
“不!那罐陈皮是留给你弟将来度日的。你爹的那个传家宝可金贵着呢,连我都没看过!他藏得可严实了,自己关上门在屋里找,还让我在外面看着,不让下人靠近,跟做贼一样!”
“你在跟谁说话?”厢房里的梅迁听到外面何氏跟人说话的声音,生怕有下人觊觎自己的传家宝,皱着眉头开门伸头去看,一见是女儿女婿回来,顿时惊喜万分。
“去吧,你爹有好东西给你呢。”何氏催促道。
梅落庭对梅家的那点家底很清楚,肯定不会有什么值钱东西,估计也是陈皮一类的东西。但毕竟是这一世的爹的一番心意,进屋跟他说说话也好。
她同羽仪一进房里,梅迁就警惕地把门关上。此时天色已暗,在屋里的灯光下,梅落庭看到父亲头发上沾的蛛网和尘土,再看到屋子中央搭在房梁上的梯子,明白过来:“你先前是把传家宝藏在房梁上?”
梅落庭嘴角微抽。在她记忆中,小时候父母总把舍不得吃的咸鱼、腊肠藏在房梁上面,怕老鼠偷吃,也不知道父亲要给她的传家宝是什么样的咸鱼。
梅迁郑重地把一个东西放在房中的小圆桌上。此物颜色发黑,长约三尺,乍看之下确实像是一条咸带鱼,再定睛细看,那上面竟裹着重重符箓,只是年代久远,符箓颜色已经变成灰黑,几乎跟上面的符文一个颜色,难以辨认符文。梅落庭在灯光下看到符箓上仅有的几个字迹清晰的符文,心头一震:这是封印极凶之物的符文!这东西就是梅家的传家宝吗?
她终于知道了梅家世代厄运,人丁稀零的原因。拿这极凶之物当传家宝,不败光家族气运才怪!上面封印的符箓虽能隐藏这凶器的气息,即使大司命这样的神仙也未必能透过符箓看穿此物,但这样的凶煞留在家中,究竟会影响主人的气运,让每一任主人都家破人亡,不得善终。
大司命曾说梅家世代厄运,像是被神明遇害时的怨气缠扰。所以这符箓封印的,很可能是某件弑神的凶器,不管梅家先祖是否真的犯过弑神之罪,只要梅家持有这凶器,那枉死的神明留在凶器上经久不散的怨气都会影响梅家的世世代代。
大概是凡人无知,梅家祖上把这等凶器当成什么了不得的法宝,还将它视为传家宝代代相传,导致家族穷困潦倒,世代死于非命。这凶器能吸收生人气运,用来护着凶器上的神明怨气经久不散,梅家被这凶器吸了气运,又被其上的怨气带来厄运,不倒霉才怪!
梅落庭不禁嗟叹,若是梅家先祖能聪明些,别贪婪地死抱着这极凶之物当宝贝,早点把它扔掉或者销毁,不知多少梅家子孙能避免死于非命的厄运。梅落庭和梅蕴都是神仙投胎,梅迁夫妇原本命中无儿无女,梅家这一脉其实在梅迁这代就断了。
梅家已经没落,如今就算把这祸根销毁,也是于事无补了。
第142章 赘婿
虽知如此,梅落庭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撕开上面的符箓,用护心镜看一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手指刚抓住最外一层符箓,还来不及撕开,就听梅迁紧张的怒吼如惊雷般炸开:“你干什么!”
梅落庭被梅迁多年积威所劫,一时竟被吓得愣住了。梅迁一把夺过那凶器,对梅落庭怒目而视,似乎把这极凶之物当成了比身家性命还重要的宝贝。
羽仪暗暗使出法力,一边按着梅落庭双肩扶她坐好,一边赔笑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岳父不要动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羽仪当了千年少司命,这类平息家庭纠纷,消解怒火的小法术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这样才能妇人孩童免于一家之主在狂怒下的家暴。向来脾气暴躁的梅迁奇迹般地脾气全消,他小心地把凶器放在桌上,自己也在桌边坐下,看了女儿女婿一眼,叹道:“如今……这外面是不太平了。德惠元君对凡间的喊话,你们应该也听到了。”
梅落庭紧张点头,等着梅迁的下一句话。梅迁是个聪明人,不好糊弄,也许在她跟德惠元君骂街时,梅迁已经听出了她的声音。
“天界终于知道他的真面目了。”梅迁叹道。
梅落庭惊诧地睁圆双眼。这句话信息量很大啊!
梅迁像是在揭晓一个惊天大秘密,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你小时候我告诉过你,在一千七百多年前,梅家曾是世家望族。”
梅落庭急忙应道:“记得。”
“当时的梅家幼子梅哲身患重病,所有名医都对他的病症束手无策,最后梅家寻访到一名叫马德惠的民间女医,请她进府治好了梅哲。梅哲感谢马德惠的救命之恩,又佩服她为贫民义诊施药的道义,两人结为忘年之交。”
听到“马德惠”这个名字时,梅落庭和羽仪惊得屏住了呼吸,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桌上符箓封印的凶器上,心道:难道梅家祖上和德惠元君有渊源?难道……当年德惠元君的姐姐就是被此凶器所杀?
梅落庭见包裹在凶器最外层的一道符箓刚才被她撕得松开了一条缝隙,心里一动,赶紧拿出护心镜放在凶器旁边。护心镜被符箓缝隙中争先恐后涌出的怨气所激,镜中映出了当年的画面。
一位衣着华贵的少年走进医馆,对在大堂中给人看病的中年女子打了声招呼,中年女子微笑而无奈地对他说了两句话。但梅落庭和梅迁都听得一头雾水——这两人说的是千年之前的语言,他们这些凡人根本听不懂!
羽仪默默向护心镜打去一道仙力,他们马上听懂了镜中中年女子所说的话:“梅公子,我义诊施药是我自己的事,怎好劳烦你破费?”
少年走到到中年女子身边,笑笑说:“施药是好事,只许马大夫你做,不许我做不成?”语气像是跟女性长辈撒娇的孩子,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说罢,他对医馆外面招呼了一声,就有仆人把几箱药材抬进医馆。
梅迁震惊地看了一眼羽仪,又看了一眼护心镜。梅落庭心道,梅迁终究是知道了羽仪的神仙身份。
梅迁突然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这镜子是国师借你们的吧!真是好宝贝,连千年前的事情都能映出来!镜中的一男一女,想必就是老祖宗梅哲和马德惠了!”
看来梅迁还没发现羽仪的神仙身份,那他更不会发现自己就是白夤了。梅落庭稍微放心,继续看向镜中。
马德惠的模样和天界中那位假德惠元君一模一样,身材高挑,浓眉大眼,有几分男相,并非凡人所欣赏的娇媚女子。也许她终日忙碌疏于打扮,身上毫无装饰,麻衣布裙,头发只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跟梅落庭在老家时的打扮倒是相似得很。
然而她笑起来时,满脸都洋溢着年长女子的慈祥,救苦救难的女神不外是这般模样。
马德惠身边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少女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笑吟吟地说:“既然如此,我也凑个热闹好了,就当是我跟师父学医的学费。”
话声刚落,她手中凭空多了一个硕大的银锭。梅哲看着她把银锭放在桌上,脱口而出:“你是……修道者?”
“是呀,不过我只懂些微末法术,离修成金丹还远得很呢!”少女吐吐舌头,“不过,万一我几百年后真能飞升成仙的话,得求师父罩着我啦!师父那时一定已经成仙很久了吧!”
看来当时德惠元君已经被天界赐下仙丹,只是她更愿意留在凡间造福百姓,才一直没有服用仙丹。而她们敢当众谈论此事,说明此事早已人人皆知,可能是当年民风淳朴,没有人敢胆大包天地打她那颗仙丹的主意,唯恐招致天谴。反而因为马德惠是天界认可的成仙之人,医馆每日求诊之人络绎不绝,人人都把她当活神仙一样尊敬。就连这个女修,也慕名来拜她为师。
梅哲笑嘻嘻地对马德惠一拱手:“恭喜马大夫收得佳徒,将来你飞升成仙,她修炼成仙,在天界还能再续师徒之缘。”
马德惠抬头看了一眼排成长队的求诊者,觉得无暇接待梅哲,嘱咐少女:“林落,你给这位梅公子准备些茶点,等我看完病人,再陪梅公子叙旧。”
梅哲毫不见外地吩咐仆人把他带来的几箱药材抬到医馆后院的仓库,打发了仆人回去,才随那名叫林落的女修走到医馆后堂坐下。医馆后堂是连着大堂的一个小隔间,仅有双椅一几,马德惠平时给人看病,若是累了便在后堂小憩、用餐。
林落给梅哲沏茶时陪他聊了几句。原来德惠元君被天界赐下仙丹后,想着将来要去天界任职,平时除了给凡人看病、钻研医学,也会搜集一些修炼相关的古籍,研究丹药、仙丹的炼制之法。她本是极聪慧之人,而炼丹之术也与医术有几分相通之处,她在炼丹之道上颖悟绝人,甚至一些修士也慕名前来与她切磋。林落的师父跟德惠元君有些交情,特地让林落来跟随德惠元君学习几年医术。
此时,外头转来马德惠向患者询问病情的声音,似乎是个罕见的病例。林落忍不住探头往大堂看了一眼,梅哲忙道:“林姑娘先去忙,我自己坐着就好。”
大堂里的马德惠像是听到了后堂的动静,询问完患者状况后,一边起身在百子柜中抓药,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药名和分量,让在后堂陪客的林落也能学到。
梅哲也探头看了看医馆中排成长队的求诊者,识趣地起身:“看来今日马大夫不得闲,我还是先回去,改日再来拜访。”
林落起身准备送梅哲时,见医馆门外走进一个高大男子,转头对梅哲笑道:“梅公子莫急,今日马大夫的弟弟来帮忙,马大夫可以早些收工啦!”
听到“马大夫的弟弟”,梅落庭和羽仪不由瞪大双眼,盯紧了那个进门的男子。他就是德惠元君的真身,可能是因为龙凤胎的缘故,他长相与姐姐马德惠有几分相似,都是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然而这样的相貌对女子而言算不上好看,对男子来说却是相貌堂堂,更况且马德惠的弟弟保养极好,肤色白嫩光洁,看着比同龄的姐姐至少年轻了十来岁,看来他平时没少给自己弄各种滋补良药。加上他一身黛色绸袍,腰间用青色丝绦系着玉佩,气度风流又不失稳重,三分人才七分打扮,硬是把自己捯饬得像个三十来岁的美男子。
梅落庭看了德惠弟一眼,就忍不住冷笑:“一看就知道他医术不怎么样。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还花这么多心思保养、打扮,肯定分不出多少精力来钻研医术。”
仿佛是印证了她的话,就算德惠弟在旁边坐下,马德惠面前依然排着长队,只有少数病情不太严重的患者,或者一些看脸的妇人分流去了他那边。医馆中的求诊者多是当地人,想必都知道德惠弟是什么水平,德惠弟这坐诊也坐得有些尴尬。
梅落庭在前世还是白夤时也看过几本父亲留下的医书,懂些医术,她看着镜中的德惠弟给病人诊治,看出他医术其实不错。德惠弟生得一表人才,医术又高,本能过得春风得意,成为民间小有名气的医生。
可惜,他偏偏是马德惠的弟弟。有这样一位声名远扬的姐姐,他注定要被姐姐的光芒掩盖。
梅落庭知道德惠弟是某位名医世家的赘婿,不知为何,他不在自家医馆里看诊,却跑来姐姐的医馆当义工。是他妻家看不起他,逼得他只能投靠马德惠,还是他早已觊觎马德惠的那颗仙丹,想伺机盗取?
梅迁按捺住心底的不耐与焦躁,试探着问:“这个能不能……放快一点?”
梅落庭也知道如今时间紧迫,拍了拍护心镜,镜中场景快进到医馆闭门之时,梅哲与林落从后堂出来,与马德惠姐弟叙旧。德惠弟大概先前见过梅哲,见面就称呼“梅公子”,不过他似乎对林落更为热情,寒暄没几句就上赶着问她:“林姑娘来此学医,可有住处?我家在这城中有一处小宅院,清静得很,若是林姑娘不嫌弃……”
“德惠元君我吊你老母!!!!!!!”梅落庭勃然大怒,跳脚爆粗,脏话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前世是战神白夤时,德惠元君就曾调戏她亲娘,投胎成梅落庭后,又发现德惠元君当年居然打过梅家太祖奶奶的主意!德惠元君这是追着老子的女性长辈来调戏吗!
梅迁见女儿在新婚夫婿面前像莽夫一样满口粗话,也气得青筋直冒,差点把眼珠都瞪出来。再看女婿一脸淡定,不知是他修养极好,还是早已见惯她这般模样,梅迁更是尴尬,觉得哪怕女婿当场提休书自己都无话可说。
镜中的林落对德惠弟的慷慨不为所动,只是礼貌地笑笑:“多谢师叔。我已经在隔壁买了一座小楼居住,就不打扰师叔了。”
少女的一声“师叔”叫得德惠弟有些尴尬,他听到她在隔壁买了楼房时更是难掩羡慕:这个年轻女修不过在此修习几年,就大手笔地买下了一整座楼房居住,还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就像买个菜一样。他一个赘婿,财力自然不能望其项背。
镜中画面变幻,一晃已是数年之后。梅落庭看到林落学成出师,与梅哲成婚,新婚夫妇仍不时来医馆拜访马德惠,送些钱财和药材——马德惠遇到贫苦患者时都不收诊费,还白送药材,医馆便有些入不敷出,梅哲夫妇家底丰厚,常去补贴她。
德惠弟也隔三差五来她医馆里义诊。跟姐姐行医这么些年,他医术和人气都提升了不少,然而还是远远不及姐姐。有时一些来找他看病的老太太也会亲热地拉着他的手,用缺牙漏风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好哇,你姐姐年纪轻轻,一个人将你抚养长大,你如今成家立室,也该为姐姐分忧,好好报答她了。唉,你姐姐这些年来真不容易,一直没嫁人……”那语气,仿佛他是她们家的不肖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