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德惠弟坐诊时的神情越来越懈怠,体型也开始发福,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差了不少。偶尔他也会带来大笔的药材和钱粮,布施贫困患者,私底下却跟马德惠抱怨说妻子不贤,他有意从家里多拿些钱施药,妻子却与他计较,好歹也是医学世家的才女,算起柴米油盐时却与市井俗妇无异。马德惠总会好言劝慰弟弟,亲自下厨做他爱吃的点心和药膳。
一个夏天的午后,梅哲夫妻又去马德惠的医馆施药。也许天气太过炎热,医馆人又多,梅哲坐了一会就有些中暑头痛。梅家离医馆相隔甚远,林落干脆带他到自己婚前在医馆旁边买的楼房去歇息,让他躺在楼上卧室的竹榻上,又用法术凝水成冰,给他敷在额头上降温。
梅哲头痛难受,喝了点解暑安神的汤药,连晚饭都没吃就睡着了。林落见今晚大概回不去,折了个纸鹤向家里通报情况,也在旁边床上睡下了。
梅哲从下午睡到了深夜,醒来时听到马德惠的医馆中远远传来争执声,急忙推醒妻子。
林落睡眼惺忪,觉得医馆那边的声音听不真切,想都没想就施了个扩音的法术,顿时就清晰地听到了德惠弟的声音:“我真不知道她有那脏病!她一直跟我说她卖艺不卖身的!我夫人会医术,我这病瞒不过她……”
第143章 凶剑
梅哲夫妇一下子完全清醒了。这德惠弟看来是管不住自己下半身,惹出大祸了!
接着,马德惠强忍着恼怒的劝说声响起:“你早点跟那女人断了,把她打发走,哪怕多花点钱也没关系。若是我那弟妹不肯原谅你,你就搬来这里与我同住,我去好好劝劝她,即使你们和离了,也不要让她把这事说出去。等你这病治好了,再给你说一门亲事罢……”
“治不好了!”德惠弟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你我都是医者,难道不知道这种病反反复复,极难根治?除非你把那颗仙丹给我!等我成了仙身就百病不侵了!”
镜中的梅哲夫妇,镜外的梅落庭一家三口,忍不住都吸了一口冷气。德惠弟真是厚颜无耻,自己乱搞得了脏病,竟想用姐姐成仙的仙丹来治病!
“这个病还用不着仙丹,”马德惠竟然不以为忤,还在劝他,“我近年也学了炼丹之术,用丹药辅以常规疗法,定能根治的。”
“好吧,”德惠弟烦躁地叹了口气,“我还没吃晚饭,这里有没有吃的?”
“没了,我给你做……”
突然,医馆中传来一声极为短促的惨叫,便再也没了声息。屋里的梅哲夫妻急忙开窗去看,从楼上窗口的角度,正好看见医馆大堂的窗子里面,在昏黄的油灯灯光下,马德惠倒在地上,颈脖的动脉被割开,鲜血喷涌而出,在她身下形成一滩不断漫延的血泊,浸透了她身上的衣服。
林落一见这个出血量,便知马德惠是神仙难救。她无声地泪流满面,还不忘捂住梅哲的嘴,免得他惊叫出声。她推开窗户,准备悄无声息地跳下楼去,阻止德惠弟盗取仙丹。
她才从窗户探出半身,就见医馆的后厢房中走出了另一个马德惠。那个马德惠身穿男装,手中所提的利剑血迹未干。
林落急忙退了回去,缓缓关上窗扇,小心不发出一丝声音。德惠弟能变成姐姐的模样,说明他已经服下仙丹获得了仙身和法力,自己这样的修仙者绝不是他的对手。若是让德惠弟发现他们,反而会被他灭口。梅哲夫妻大气都不敢出,只用手指在窗纸上捅一个小孔,躲在房中偷看。
好在德惠弟刚成仙不久,五感尚不灵敏,并未察觉旁边楼上的动静,加上他知道这座楼房在林落婚后就无人居住,所以并没发现楼上有人偷看。他将手中利剑扔进医馆院子的井中,把剑鞘也扔了进去。
丢弃了凶器后,德惠弟去厢房里找出冬天的棉被,用棉被将大堂中马德惠血淋淋的尸体一裹,毫不费力地扛着尸体离开了。
第二天天色微亮,外面街上人声渐起时,忽然天上仙乐缥缈,百姓争相开门观看时,却见漫天彩霞,异香扑鼻,云端之上传来琅琅仙音,依稀是天庭册封德惠元君为医神。
元君是女仙的封号,德惠弟男扮女装,冒充姐姐的身份,位列仙班,被封医神。
梅哲夫妇戴着帷帽,悄悄去往德惠弟的住处打探情况,却见他家的宅院烧毁了一半,几个仆人扭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人,在大门前闹做一团。
围观的百姓窃窃议论,德惠弟包养外室被妻子发现,两人争吵时,德惠弟冲动之下杀妻并畏罪自焚,如今德惠弟妻子的家仆正抓了那外室要报官。说话的人连连摇头惋惜,猜测马德惠定是因为此事对凡尘心灰意冷,服下仙丹飞升。
梅哲夫妇默默离开围观的人群。看来德惠弟来找姐姐并非一时慌乱的求助,而是早已打定了杀人夺丹的主意。他先是在口角中杀了妻子,又将姐姐杀死,把尸体运到家中连同和妻子的尸体一同烧毁,冒充是自己夫妻的尸体。
看着镜中的梅哲夫妻从医馆水井中打捞出杀害马德惠的利剑,梅迁忍不住向女儿女婿诉说家史:“德惠元君如此歹毒,若是他冒充马德惠成仙,获得了法力和权力之后,定会继续为非作歹,凡人只能任他屠割。但如果梅哲夫妻写祝文禀告天帝,万一祝文被德惠元君截获,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们也不敢将此事声张出去。
“井中的那柄利剑上凝聚了马德惠死时的怨气,使它成为凡间唯一能克制德惠元君之物——只要此剑刺入德惠元君的身躯,他将受被他所杀之人怨气的反噬,万劫不复。将来若是德惠元君为祸人间,至少凡人还有一个克制他的法子。
“然而德惠元君成仙后长生不死,而剑上的怨气会随年月久远渐渐消散,若要维持怨气不散,需得用生人气运供养它,但这样持剑之人也会被它败光自身气运,又受它怨气影响,不得善终。”
可以想象,当年的梅哲夫妇为保凡间安宁,决定以子孙后代的气运为供养,守护好这唯一能克制德惠元君的杀器。为了避免此剑的怨气连累梅家其他人,梅哲夫妻远离故土,迁居岭南这偏僻之地。
为了祖上嘱托,为了天下苍生,梅家世代守护凶剑,哪怕梅家因此世代潦倒,死于非命,亦无一人想过放弃。
一诺千年,生死不弃。
“林落当年也曾想过,等她修炼成仙,进入天界后再伺机揭露德惠元君的真面目,然而她资质不够,至死未能修成金丹,临终时将这柄凶剑作为罪证,传给梅家子孙后代。如今,梅家守护了一千多年的弑神凶器,终于到了出鞘的时候。”梅迁捧起桌上被符箓重重封印的凶剑,仿佛它有千钧之重。
苍老的双手撕开剑上封了千年的符箓,层层符箓在离开凶剑的瞬间,化灰消失,仿佛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便消逝而去。当初林落担心德惠元君发现此剑的存在,用了重重符箓隐藏此剑的气息。她修为不高,却能将凶剑封印得如此严密,即使千年后德惠元君来梅家谋害梅蕴时,都没发现梅家藏着这件凶器。可以想象,她临终之际是献祭了自己仅剩的命力来封印此剑。
随着最后一道符箓的剥离,梅迁抽剑出鞘,此剑虽然只是凡间的普通刀剑,但受了千年的怨气滋养,剑刃雪亮,已非凡物。剑刃上浮现出马德惠的面容,一闪即逝。
梅落庭知道,那是凝聚在剑上的怨气,那个冤死的女子已经迫不及待要报杀身之仇了。她郑重伸出双手,准备接过此剑,与德惠元君进行最终的决战。
“你干什么?”梅迁见梅落庭又要擅动这弑神重器,气得瞪眼呵斥。梅落庭一愣,心道,难道这不是给我的?
梅迁手执凶剑,全身散发着老当益壮,马革裹尸的悲壮之气:“虽然此剑能克制德惠元君,但我以一介凡人之躯挑战天神,只怕也是有去无回。若是我与德惠元君同归于尽,你们收殓了我的尸骨,就将此剑留作纪念,传给子孙后代罢。”
“所以你是打算自己去跟德惠元君打吗?”梅落庭都要吓傻了。梅迁不过一个老秀才,平时让他杀个鸡他都杀不利索,还敢跟德惠元君单挑?以卵击石也不是这么个击法!
“不然呢?”梅迁重重叹了口气。“你弟弟是残疾,你又是个妇道人家,梅家就我一个男丁,我不去还能让谁去!”
羽仪弱弱举手:“我也是男的……”
梅迁转头看向他,悲怆道:“姑爷,念在老夫为国捐躯的份上,若是你将来与小女有了孩子,过继一个到我们梅家,继承梅家香火,老夫感激不尽!”
这些凡人为什么对继承香火这么执着!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想继承香火的事!
羽仪赔着笑,主动请缨:“岳父大人,小婿的意思是,岳父年事已高,小婿也算是梅家半子,不如就让小婿代劳出战,如何?”
梅迁一怔,随即露出欣慰的笑容,苍老的脸上满是“女儿嫁了个好男人”的喜悦。连碰都不让梅落庭碰的祖传凶剑,被他爽快交付到羽仪手上。
羽仪一接过凶剑就转手交到了梅落庭手中:“白夤,给!”
云巅之上的德惠元君突然心神不宁,似乎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一股冲他而来的怨气。德惠元君成仙的一千多年以来,也没少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但从未有一个受害者,怨气是如此浓重,直扑他而来,几乎要缠得他产生心魔。
此时,他听身边的属下们纷纷惊呼着后退,躲开三道从下界飞升而上的身影。已有眼尖的天兵欢呼出声:“三界剑阵!是三界剑阵!”
三界剑阵是上古流传的剑阵,相传威力强大,但能使用的机会极少,因为组成此剑阵的必须来自神、人、魔三界,然而魔族与其他两族势同水火,难以合作,凡人又太过弱小,易被敌方压制。而如今,驾云的羽仪和百媚女帝连同御着白虹剑的梅落庭,三者各执一剑,挥剑之时法力、灵力、魔气汇聚如潮,竟抵挡住了叛军的攻势。
德惠元君发现那股影响自己的怨气似乎来自梅落庭手中之剑,他急忙一边催动羽仪体内蛊毒发作,一边上前去抢梅落庭手中之剑。但他靠近梅落庭时,突然心神激荡,竟是被怨气催生了心魔,被心魔拖入回忆之中。
童年时,他作为家中独子,受尽父母宠爱,当时父母对他说得最多的是:“我家幺儿最聪明了,将来家中医馆是要你来继承的。”
然而父母离世后,他和姐姐共同经营医馆,时间稍长,几乎所有病人都只找姐姐求诊,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父母说的这么聪明。
对姐姐的不满越来越多,偏偏姐姐一直不嫁,让姐姐离开的希望成了泡影。但他又自我安慰地想着,姐姐长太丑没人要,自己在姐姐之前成婚,也算扳回一局了。
媒婆给他说的姑娘,太娇气的他懒得伺候,太粗蠢的他看不上,最后说了一位名医家的独女,富裕且聪慧,他很是满意,女方家里却说,要他入赘。
他虽有些意外,但也一口答应。凭对方的家世才学,自己能攀上这门亲事已是祖上烧高香,况且姐姐把祖传的医馆给了他当嫁妆,自己用积蓄另开了一家医馆。
新婚之初,夫妻相敬如宾,他得这等才女为妻,也觉得面上有光,得意了许久。岳父家底丰厚又待他如亲儿子一般,吃喝不愁,里外一切事情都不用操心,那大概是他当凡人时最得意逍遥的日子。
只是后来姐姐被天界赐下仙丹,让他又有些不平。他们本是一母同胎的姐弟,又一同学习的医术,如今姐姐有资格成仙,他自己却仍只是个赘婿。好在姐姐一时还没有服药飞升的打算,他还有机会让姐姐多提携他,带他一起行医,也许将来他也能争取到一个成仙的机会。然而他跟着姐姐行医十多年,名声、医术仍是比不上姐姐,难以得到天界的赏识。
岳父母去世后,他也想过将岳父留下的丰厚家产用于济贫施药,定能积下不少功德,有望凭功德飞升成仙。奈何就算岳父去世,家中地契产业仍是妻子的名字,老管家也听命于妻子,不让他支配钱财。
姐姐和妻子为什么要这样绝情,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他的发小一贫如洗,家境比他家还差,但发小的父母把几个女儿都嫁给丧偶的老汉,换得彩礼钱供发小读书,发小婚后岳父也出钱供他读书,最终发小考上功名,大富大贵,娇娘美妾一个接一个地娶进家门,妻子并没说什么。为什么发小的姐妹、妻子贤惠识大体,他的姐姐、妻子却如此自私冷酷?他当年不过一时糊涂,为什么妻子、姐姐都不肯给他机会?
德惠元君陷入心魔造成的记忆幻境之中,对战场上的惊呼、呐喊都听而不闻,心中只有愤怒和不甘:为什么!我本可以大有作为的!都是你们毁了我!
梅落庭驾着白虹剑,将手中凶剑向德惠元君猛刺而去。
“耿恭拜井!”
跟白夤所有剑招一样,这一剑招的名字也是羽仪当年所起,但这是白夤所有剑招中,唯一以凡人名字来命名的剑招。当年凡间名将耿恭被围困孤城之中,敌军阻断水源,城中军民焦渴将死,耿恭率军士掘井取水,挖到地下十五丈深时,依然不见滴水,在这生死绝境之中,耿恭对井跪拜,祈求苍天保佑,井中终于涌出泉水,使城中军民绝处逢生。
剑招取名“耿恭拜井”,取其悲壮之意,此剑招杀意极强,然而只攻不守,使用这剑招的人,都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一阵剧痛从德惠元君心口处蔓延开来,脑海中困扰着他的记忆也被痛楚所淹没。在他失去意识之际,他听到了梅落庭的声音:“记住,打败你的是一个女人,是你所鄙视但又忍不住去利用、剥削的性别。德惠元君,你说我不过仗着好出身才能继任战神,建功立业,我要让你看到,就算被贬为凡人,就算是女子,我依然能打败你!”
第144章 尾声
黑云无边,天雷阵阵。
雷泽中除了无边的乌云,只有随时随地在头顶炸落的天雷。羽仪刚进雷泽思过之时,因为体内法力被德惠元君毒得不剩一成,又不能携带护身法宝进雷泽,初次遭受天雷之时确实狠狠吃了些苦头,差点将性命都交代在此处。幸好他聪明,被雷劈过几次后也学会了观察天雷的征兆,在雷劈来之前尽早躲开,只是连打盹时都要防着被雷劈,经常十天半月都不能合眼,也是难受。
在崔如珩的那一世,他为了寻找梅落庭,请求大司命让他在那一世经常出入青楼,有损神仙身份,被罚在雷泽思过五百年。虽然后来他在天界平乱有功,可以从轻发落,但他愧疚自己派梅蕴下凡,害梅蕴魂魄被毁,为赎己罪,仍是自请去了雷泽思过。
他进雷泽时,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千出头的年龄,在雷泽中一呆就是漫漫五百年。不见生灵,不见草木,唯余滚滚乌云与电闪雷鸣。
在这五百年中,他唯一的慰籍就是怀中那面护心镜。想念白夤时,他就把护心镜取出,回忆他们经历的种种,在镜中观看当年与自己嬉笑玩闹、并肩作战的白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