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所未记载的是，纳安历三百五十年，风明城历——也是人界统历——
九百九十九年春，跟随圣法师进入纳安境内的，还有难以数计的堕魔巫师。
这年西泽尔与拉稞德、龙佑两位后世赞誉、争议不断的君主分别畅谈，为他短暂的人生留下精彩篇章。
其手稿中对二人的描述和评价，成为研究他们青年时代的重要资料。
此时拉稞德刚满二十一岁，还是会因预算和人事烦心的年轻人，在从军八年之后，第一次率队驻扎富庶边境。
对习惯了出征地非涝即冷的青色死神战士们，东南边境生活环境优越，又无紧迫战事，让死神骑士们看着照旧往来的商户有些许不知所措。
为防止统军驻地里的兵油子带坏精英骑士，珀蒂准备了榨干体力的训练、不得与统军随意往来等严格的纪律。
老兵都知道，非战时伤亡总是来自友军。珀蒂再有经验，也没法看住每一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死神部队驻扎东南边境两月有余，气候进入闷湿燥热的夏季，出了件大事。
沼气池炸了。
大太阳底下发生这种事简直与天灾媲美，驻地本就因气候大旱限制用水，死神部队不得不带着帐篷躲到驻地外，又因蚊虫叮咬过敏病倒了好些人。
事情到了这个田地，只能和统军共用营房。
死神部队自成立以来战功赫赫、装备精良，成员皆是贵族子弟，又是直接效忠拉稞德的亲卫队，素来是其它部队艳羡和嘲讽的对象。
东南边境驻军领军是莱德将军旧部，珀蒂芙洛在此领兵多年，没人敢明着挑衅死神部队，也免不了编几首打油诗拿死神部队当笑话。
死神部队成员本来都是些在家族中没有出路的孩子，这些年跟着拉稞德日子过得好起来，骨子里的骄傲渐显——
按照莱德将军的话，就是终究是贵族家的少爷，没真正吃过苦头，脸皮薄。
他们哪里见过市井间的浑话，几下子就被挑拨起来，双方经常闹得一触即发。
拉稞德一度认为不如现在就平了六国联盟，毕竟根据情报和他的观测，西泽尔率兵砍杀六国王室时，能为他们御敌的顶多他们自己的卫队。
拉稞德被烦的快要开始认真思考是否上谏拉汶德皇帝时，西泽尔主动邀请他赴宴。
“摄政王殿下安康……”西泽尔用纳安人的礼仪向拉稞德行礼，“许久未见。”同时向拉稞德身边的夏洛德侯爵致敬。
夏洛德侯爵听说西泽尔患病毁容，没想西泽尔会化妆将痕迹遮掩：“公爵安康。”
晚餐厅里只有他们三人，侍从将餐桌摆好便退下。桌上堆满在纳安帝国不常见的食材，特别是新鲜的海产品和南方的瓜果，以及鳄鱼。
夏洛德侯爵还是觉得这个种群不该出现在弱小无助的两脚兽的餐桌上。
偶蹄目就足以，它们生气时候照样也能干掉跑不快又没力气的两脚兽。
“侯爵不习惯鳄鱼？”西泽尔察觉夏洛德侯爵内心的纠结似的，“那就请尝尝这烤天鹅。”
纳安传统认为天鹅是神的使者，不得猎杀，夏洛德侯只能告诉自己这叫文化差异：“纳安地处内陆，我又是乡下长大的，看这些海鲜觉得新奇，不知什么味道。”
西泽尔立即介绍了几个味道平易近人的菜肴，夏洛德侯爵尝了，若然滑嫩多汁，味道多变，赞不绝口。
西泽尔又推荐了无酒精饮料搭配，充分考虑到了不能摄入酒精的拉稞德所需。
餐桌上宾主尽欢，西泽尔遂邀请二人前往书房。
“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很幸运地见了青雪国的二王子殿下……”
西泽尔让了座，“如此俊才在青雪国国内毫无存在感，实在是暴殄天物。”
夏洛德侯爵笑歪了嘴：“青雪国常年半锁国，纵使纳安朝廷之内数年才见一次对方使臣。阿伟拉多家族不愧是金手指，能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雪二王子露面。”
西泽尔想了想，点头：“夏洛德侯爵比喻神妙，二王子的确是条龙。”
龙是青雪国图腾。
龙者，鳞虫之长，形有九似：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呵气成云，变水，变火。
当今青雪国国王有三子，依次是龙凝、龙佑、龙湜。
青血人尚水，人人名字带水，偏偏这位二王子叫龙佑。
名字是最原始最有力的诅咒，古老家族有隐藏真名的习俗，恐怕这龙佑要么不是真名，要么生下来就被赋予了毕生的职责——幼时代长兄在神界当质子，现在替父亲奔波于人界。
西泽尔很惬意地外头看着拉稞德：“恕我直言，摄政王和那二殿下有相似之处。”
拉稞德对青雪国没有兴趣，毕竟他们是这边打不赢，对方也不想打的关系。
此时此刻他更在意西泽尔身上的味道，浓烈的花香和药香，让他想起双生女巫的宫殿。
生命巫师的魔法告诉拉稞德，西泽尔寿命将尽。
这有点麻烦，毕竟拉汶德皇帝计划的前提是西泽尔统一六国，现在他只掌控了一半。
但也没有理由为他延长寿命。
至今西泽尔没说为什么邀请拉稞德。
夏洛德侯爵开口道：“公爵邀请我们，不会就是请我们俩乡下孩子开开眼，讲讲青血人的趣闻？”
西泽尔对拉稞德道：“殿下有如此可靠友人，实在让人艳羡。我曾有位友人，出身与我天壤之别，却极为默契。我信任他，甚至爱慕他，可惜他背叛了我。”
纳安帝国所掌情报并无此人，要么是此人早就退出西泽尔的人生，要么就是西泽尔杜撰。
西泽尔看着窗外漫天星辰，喃喃道：“他是我外甥的父亲。”
拉稞德决定转移话题：“今年大旱，免不了蝗灾。有消息说已有铺天盖地的蝗虫袭击了孔雀王朝的耕地。”
西泽尔眼神立即敏锐起来：“纳安帝国与孔雀王朝之间有山脉阻挡，且蝗虫不喜高原，纳安帝国应是无大碍。
只是六国粮食自给率过低，孔雀王朝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纳安帝国今年若是依旧能为六国输出粮食，六国百姓当感激不尽。”
拉稞德示意夏洛德侯爵记下来：“六国往来之事由储君负责，但我自会向皇帝陛下呈报。”
“劳烦殿下了……”西泽尔欣赏地看着拉稞德的眼睛，“听说殿下母亲是界内著名的药师，殿下得其真传，论药理，纳安无人可敌。”
拉稞德用肢体语言告诉夏洛德侯爵不要表现得过度警觉：“她去世我不过十一岁，只来得及啃些皮毛。”
“有人跟我说，纳安帝国的摄政王殿下精通毒理，告诉我不能用毒对付您，哪怕是阿伟拉多家族祖传的毒药也不可……”西泽尔笑嘻嘻地问，“我很好奇，您是真的百毒不侵吗？”
拉稞德很坦然：“江宗山城主给我的毒用烈酒稀释，我酒量不佳，到底是毒物、还是酒精导致我昏迷，至今不知。”
西泽尔取出一个小瓶：“这是我父亲给我的祖传毒物，送给殿下。”
拉稞德不顾夏洛德侯爵阻挠，伸手接过：“如此宝物，无功不受禄，请公爵明示。”
“阿伟拉多家族的祖先，牺牲了一名少女，完成了人族梦寐以求的魔法……”
西泽尔十指相交，“父亲让我谋杀这少女同族，延续魔法。我拒绝了……”见拉稞德明白他言语中所指，继续道，“父亲不知，那魔法已经破损，圣法师过来看过，说没了原始记录，无法修复。”
人造黄金率是拉稞德、夏洛德侯爵、莎兰联手拆解，在场二人平静地看着西泽尔。
西泽尔看两人反应，笑道：“我没能阻止妹妹吃下那东西，不想让她女儿继续被这家族诅咒捆绑。殿下帮我解了我心头忧虑，这东西算是我的回礼。”
——第三十七章完——
第37章 、堕魔之城
盘踞在人性中的恶意，才是堕魔的根源；
慢性疾病从发病到被发现，往往需要数年时间。比如开始只是时不时的肿胀、疼痛，不严重，也不影响生活，患者甚至就诊时也难以说清自己病症。
直到突然一天，积攒起来的腐肉和脓液让人疼得心力交瘁，不得不刮骨疗伤。
深夜寂静，月黑星稀。镜中人紫发紫眸，双唇粉嫩，难辨雄雌。
这是嵌了泪石的镜子，照出真实、驱除魔物，甚至为弱者提供庇护。
双生女巫的生命魔法没能将魔神和新生儿全然融合，以至适应力更强的新生儿控制了魔神的能力，江宗山的堕魔巫师选择将两者意识彻底分割，让躯体、两个意识三足鼎立。
拉稞德亲自请世界树圣殿生命巫师和风明城圣法师为他检查，结论都是堕魔巫师改善了他身体的稳定性，魔力更加稳定。
那是当然，对堕魔巫师而言，有价值的是这具融合了生命树和魔神两种魔力的，而非拉稞德本人。
按照双生女巫的计划，拉稞德的意识应保持沉睡，作为魔神的食粮消失殆尽。
然而先睁开眼睛的是拉稞德，想必双生女巫发现自己崇拜的神灵未能苏醒时近乎崩溃。
她们搭建了最具天赋的团队，共同研究出了人界屈指可数的大型魔法，拿到了千载难逢的牺牲，献上了那么多手足的性命，却折在了一个婴孩的求生欲上。
灯光摇曳，影子自行变幻，形成怪物的头像。
——孤的继承人——
声音如利爪，插入拉稞德脑仁。
——孤的魔力，孤的血脉——
拉稞德把弄着西泽尔给的毒药瓶，凝视怪物。
自己终究是那个巫婆留下的遗产。
——收集泪石，孤的儿子——
魔神的低吟沁入骨髓。
——泪石不过半神，你是三分之二神，无可畏惧——
——你是我最完美的继承人，我的儿子——
这声音出现已近两月，总是重复类似的内容，拉稞德决定今天试试能否对话。
“拉稞德……”夏洛德侯爵敲门，言语中带了兴奋，“开门。”
魔神的影子瞬间消散，拉稞德把自己僵硬的身体从椅子里拖出来，开门。
仿若传说中代表圣洁和净化的月神降临深林，驱逐黑暗，照亮前途。
“拉稞德……”莎兰满面倦容双眼闪亮，开心又兴奋地笑道，“好久不见呀。”
拉稞德抬眼问夏洛德侯爵，瘦高个耸肩：“我也才知道。”
拉稞德只能将莎兰让进房，看着夏洛德侯爵指挥跟来的骑士和女官搬进来莎兰的行李，甚至手手脚麻利地把屋里的单人床换成双人床，让所有床上用品就位。
“你看起来不开心……”待众人离去，莎兰问始终沉默的拉稞德，“我不该来么？”
莎兰大出血后疲劳很容易显在脸上，拉稞德看着她青紫色的眼圈，无奈又心痛地拍拍自己大腿：“过来。”
莎兰瞬间紧紧搂住拉稞德：“我很想你，担心你。”
拉稞德闻着莎兰的体香，感受着莎兰的温度：“又没打仗……”
用力抱紧莎兰纤细的身躯，“这么远跑过来，病倒怎么办。”
“我好多了……”莎兰轻轻抚摸拉稞德结实的后背，“让我跟着你，我保证不拖后腿。”
不要让我在那个宫殿里孤独地等着你。
你音信全无，我不知你状态，很不安。
两人久别重逢，温存良久才睡下。莎兰梳理头发时发现那面有泪石的镜子竟又跟来，心中疑虑更重。
莎兰知道这镜子本是盾牌，主要作用是保护，还是传说中月神盛水预测未来之物。
莎兰同时具备水和时光两种天赋，然而在她的梦境，水和时间随时可致命。
“怎么？”拉稞德见莎兰盯着镜面沉思，“赶快休息。”
“好，马上。”莎兰起身找来块布料将镜面盖上，钻入床铺。
“又把镜子盖上，有什么讲究？”拉稞德让莎兰贴着自己躺好。
莎兰想了想：“我的两个养父曾经给我一面小镜子做礼物，我白天不能带在身上，就晚上偷偷在床上照镜子。
被他们发现，告诉我晚上照镜子不好，一定要盖起来。我特别委屈，觉得白天晚上都不能用，何必给我呢，还和他们吵架。”
“第一次听说晚上不能看镜子……”拉稞德看着莎兰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愈发美得神秘，“小时候经常看到我的生母晚上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那场景听起来十分诡异可怕，莎兰主动吻了下拉稞德：“那我告诉你个秘密。”
莎兰皮肤在夏日里微凉，拉稞德摸着莎兰笑道：“好。”
莎兰将头靠在拉稞德怀里，悄声道：“我和养父住的地方是风明城仓库改建的，我的房间是仓库阁楼，窗台是很厚实的木头。我自己挖了个缝隙，把养父给我的镜子藏在里面。”
拉稞德不禁说道：“这么重要的秘密。以后我有机会去风明城，给你拿回来。”
莎兰咧嘴笑问：“真的？”
“我要是去的话……”拉稞德将薄毯盖住莎兰肩膀，“睡吧。”
莎兰着实累极，几乎立即昏睡过去。拉稞德毫无睡意，不敢惊动她，直到凌晨才迷糊了一小会，被皇帝的特使拽了起来。
拉稞德与西泽尔见面后第一时间将所见所闻呈报拉汶德皇帝，从时间上看，拉汶德皇帝的回信没有犹豫，很可能在派拉稞德出来时就做了打算。
“你今天好好休息……”拉稞德阻止试图挣扎起来的莎兰，将她盖严实，对屏风那边的特使道，“请特使随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