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中年女子已经意识到了些许,抬眼看向战战兢兢站起来的她,目光从温柔变得凛冽,这张脸太熟悉了,一位见义勇为,勇救落水儿童的民警的后代,本可以有光明的前途,却因为留下案底,是比拿走她的身体器官更加痛心刻骨的打击,她对眼前的女孩恨之入骨,是她毁了自己的儿子。
“阿姨,您要吃点什么?”小桃的声音变得胆怯,莫名的气场,将弱不禁风的她置于气旋中心。
“已经不读书了吗?”郑妈妈表面淡定,但内心早已风起云涌,20年的教师生涯,让她学会了隐忍,尤其是对心智尚未发育的未成年。
“还在读,已经高一了。”
郑妈妈斜眼看她,无意间发现她的脖子上挂着的手机,手颤抖了一下,放下茶杯。
“这手机哪里来的?”
她看向郑浩,郑浩则摇摇头,但他的眼神骗不了人,手机有一处掉了漆,她本想找人换个配件,可以让儿子多用几年,但儿子坚决要买新的,现在看来,原因已经昭然若揭了。
郑妈妈看向自己的儿子,他在母亲面前无所遁形,只能惭愧地低下头。
小桃几步挪到郑浩身边,将手机放在他眼前。
“妈妈别生气,我只是把手机借给她用一段而已。”
郑妈妈没有想到,两个人经历了这件事,居然还有联系。
“我们在一个学校,但不在一个班。”郑浩继续说。
郑妈妈忍无可忍,起身将菜单摔在地上,抓起旁边的包就要离开。郑浩看看呆立在原地的小桃,只拍了拍她的肩,就跑出去追妈妈,空旷的大厅,小桃独自站着,空气仿佛凝固一般让人喘不过气。
好久之后,小桃才放下手里的夹子,走去后面的巷子,午餐之后,还有些盘子没有洗,趁着这会儿没有人,刚好洗一洗。半盆清水,滴入洗洁精,随手扒拉几下,泡沫就密集产生,将清水淹没。她在泡沫里摸索出一只碗来,蹲在盆边,用抹布用力地擦拭着光滑的盘子表面。
洗完几十个盘子,她将水盆向前掀翻,准备把水倒进下水道,可这时,一双穿着黑色高跟鞋的双脚出现在她面前,她慌忙将水盆放平,抬头去看那双鞋的主人。
小桃起身,用身前的围裙擦了擦手,然后不知将双手置于何处。
“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但,你不觉得,你们不该在一起吗?他都为了你,进了少管所半年,政审无法通过,将来连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考试都不能参加,我从小就希望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你已经毁了他了。”郑浩妈妈拽了拽自己皱了的衣角,语气温柔。
小桃低下头,说:“对不起,阿姨。”
“离开郑浩吧,让他好好读书。”
“可是,阿姨……”
“我知道你们之间有感情,大家都是从少女时期走过来的。”她突然拉起小桃的手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她没等开口,继续说“转学,离开那所学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找关系把你转到第二高中的重点班。”
“可是,阿姨……二中离这里太远了,我还是留在这里。”
“二中是住校的,你可以一周回来一次,而且那边是郊区,环境很好,校园也大,基础设施比一中要好一些。”
“我有不能离开这里的理由。”
“郑浩已经因为你转学了一次,你就不能为他转学一次吗?”
“可是,阿姨……”
郑浩妈妈不想再说什么,索性起身,将背包一甩,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65章 丧尸
小桃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转身看了看玻璃中的自己,一条长长的血红色伤痕印在脖子上,麻麻的,就像针扎一般。
走出饭店,郑浩妈妈有些心虚,她其实知道刚才那一甩,必定是伤了人,但在小桃面前,她必须保持高傲的姿态,才能让对方败下阵来。
又走了几步,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便返回饭店大厅,她发现这里此时已经没有人,她敲了敲厨房的门,一位正在择菜的师傅告诉她,小桃在后巷。
推开后门,她看到小桃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她戴着围裙,双腿岔开,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铝盆,盆里的水面上漂浮着泡沫,满是污渍的盘子漂浮其中。远远地她就看到那条血痕,附在她的脖子上,或许是有些痒,她偶尔也会挠几下。
心“咯噔”了一下。
其实她并未真正地了解眼前的姑娘,以前在中学的时候,她只知道小桃来自农村,没想到她还能利用暑假打工赚钱,而且是这么辛苦地工作,心里对她升腾起些许佩服,但不多。
她开始了短暂的自我反省。刚才故意装作不可一世的样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斥责她,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只不过被自己的儿子爱上,就无端地承受被人支配的命运,这太不应该了。
小孩子之间的感情,不讲门第,纯粹如晨露,但毋庸置疑,她从内心深处不希望儿子和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有任何牵扯。郑浩应该找一个从小在温暖的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
她默默地转头,离开了后巷。
小桃把手机还给了郑妈妈,整个暑假都没有郑浩的任何消息。
闲下来的时候,她会去图书馆、篮球中心、游泳基地,想要在那里遇见郑浩,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也是可以的。但,他犹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有出现过。
暑假转瞬即逝,小桃已经是高二的学生了。整个暑假,她都飞奔在大厅和后厨之间,忙忙碌碌,如今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她感受到好久没有过的轻松。那双长期浸泡而变得有些扭曲的手,被她掩藏在一只粉色手套里,上面绣着小老鼠。
开学前一天,学校就进行了一次临时的摸底考试。确认当初选择的学生是不是真的适合待在重点班,也给厚积薄发的普通班孩子,一个进入重点班的机会。
成绩很快下来了,小桃以全班第一,顺利晋级。她收拾好书包,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一路小跑上了三楼。三个年级的重点班都在教学楼的最高层,配置的老师也在同层办公,“闲杂人等”平时不允许上楼,为的是给学霸们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
“报告!”人还在门外,脚尖已经抬起,只要被允许,她会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他身边去,她太想他了,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班主任伸手请她进来作自我介绍,她把准备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学霸不愧是学霸,都很有礼貌地鼓掌,并没有像普通班一样起哄。她再次兴奋地踮起脚尖,双手在身前来回搓着,环视了教室一周,想要找到那双眼睛,可是……
她再次冲出门去,看了看班级指示牌,才又回到了教室。
“怎么?不相信自己升到重点班了吗?”老师开玩笑地说。
小桃摇摇头,走向老师指定的位置坐下。
她把书包卸下,打开翻盖的桌子,桌底上衬着一层白板纸,虽然有些发黄,但是干净的,没有任何划痕。正欲合上,却看见桌上角落里画着一幅画。一只小老鼠和一个桃子被巨大的爱心圈着,这画面似曾相识。
“小耗子,帮我递一下东西。小耗子,这道题怎么做?小耗子,作业没写,能借我抄一下吗?”初中的时候,有个男孩很讨厌这个外号,但同学们都这么叫他。
“这里原来是谁的座位?”合上桌子,她小声地问旁边的同学。
“郑浩的,听说他转学去省会了。”
心一下子凉了,鼻子一酸,泪腺也仿佛打开了,她赶忙闭上眼睛,把头埋在书里,用胳膊支撑着下巴,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争气地流淌在他用过的课桌上。
郑妈妈没有再逼杨桃转学,而是把自己的儿子再次转走了。
之后就是忙碌地分科,会考。饭店老板看她每天那么辛苦,说可以暂时不用洗盘子,但小桃不想占便宜,依然每天坚持在放学之后刷洗盘子。她的英语书依然放在洗碗池的一侧,两不耽误。
小桃选的是文科,她喜欢文字在纸上跳跃的感觉。她猜想,郑浩一定也选了文科,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出色的外交官,可是这个梦想在初中的时候已经破灭了,但相信他还是会从事相关行业,这是他擅长的。
还有一年,她可以读大学了,到时候时间自由,她可以做更多高中不能做的事情,想想就兴奋。她边构想着宏伟蓝图,边刷洗盘子,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大厅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着地方新闻,声音很大,小凡作业写完了,也站在电视机前面看热闹。
今天的新闻好像是说,市有关部门,从中部地区的黑砖窑里接回了几个本地的工人,这些工人中有不少有精神有问题,或者是智力低下者,他们往往神志不清,独自外出的时候,被不法分子控制,拉到偏远的黑砖窑里做苦力。
有个记者,扮作智力障碍者,深入虎穴,一举捣毁了该窝点。之后,上头开展了一系列严打措施,取缔了一个又一个黑作坊,解救了一批又一批无辜劳工。
这些劳工的肖像贴在电视屏幕上,电视台希望电视机前如果有认识他们的,尽快到有关部门去认领。
“姐姐……”
小桃正在读单词,被弟弟一叫吓了一跳,她拿湿漉漉的手弹了些水珠到小凡脸上,甜蜜的惩罚。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在电视上看到爸爸了。”
“电视上?他怎么了?”小桃的第一想法是他犯事儿了,被抓了起来,以他为人处世的作风,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好像说是有精神失常,被人拉去做苦力,还被打得遍体鳞伤的。”
小桃想到他拿了自己上学的钱,就气不打一处来,根本不想管这件事。但如果那人真的是爸爸,她也不能不管不顾吧?
毕竟是个心软的孩子,所以拜托老板在第二天重播的时候 ,记下收容所的电话,她好请假把人接出来。
隔着收容所的玻璃,小桃看见一个人哆哆嗦嗦地坐在角落里,眼神呆滞,不时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又一阵儿傻笑。他的头发似乎也没有两年前走的时候那么浓密了,似是被人揪下了一块头皮,露出殷红的皮肤,像是细菌感染。
姐弟两人一时不敢相认,只呆呆地看着。只见男子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手脚不听使唤地左右摇摆,脑袋不协调地歪向一侧,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子前,端起水杯。
小凡抱着小桃的腰,些许胆怯地说:“爸爸好像丧尸啊!”
堵着小凡的嘴,示意他不要胡说八道,但其实,在小桃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也是这个词。
男子许是看到窗外一双儿女,眼睛闪光,呆立在原地。收容所的工作人员把姐弟俩请了进来,桃爸徘徊着,迟迟不肯上前。
小桃看着窗外,不去看他,小凡也低着头,拒绝与他眼神接触。
“小弟弟,那是爸吗?”工作人员走过来,和蔼地问。
小凡看了看身边的姐姐,不知如何作答,只能低下头。
工作人员在这里工作,是看惯了人生百态的,她不会强求眼前的这对姐弟必须接受这位行为异常的父亲,只是陈述了自己从各方了解到的,关于他们父亲的一切。
两年前,桃爸离开县城,坐上了去往西部的火车,他听人说西部有很多机会,想去碰碰运气。去往西部的火车需要走一天一夜,人难免困乏。有天夜里,他迷迷糊糊睡着了,隐隐约约觉得有双手在他身边摸索。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了,就见一个男人夹着东西,佯装无事地在车厢走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背包,居然空了,他慌忙扒开来看,里面仅剩包钱的一块手绢了。
他把怀疑的对象立马定格在刚才那个男人身上,就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追去,这个过程中,火车一直没有停,说明人还在车上,他就一节一节的找,但直到车头,都没有找到此人。他还是没有放弃,又一间厕所,一间厕所地找,终于在一间厕所里等到了那个男人。两人在厕所厮打起来,都是年富力强的中年人,谁也不让谁,狠起来都往脑袋上锤,那个男人甚至扯掉了厕所的水龙头,朝桃爸脑袋上猛地砸去,趁他没有反应过来,在他的重要部位补了几脚。
此时,火车缓缓进站,慢了下来,男人趁着桃爸意识模糊,推开他,逃出了厕所,飞也似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去。
桃爸被人送去了医院,意识有些模糊,醒来的时候,神志也不清了。他在医院观察了两周,医生又给他做了进一步的检查,确认是运动神经和语言神经受损,同时也患上了轻微的精神分裂症。
医院经过多方打听,决定帮他申请社会救助,并减免医疗费。
谁知他却在医生交班的空隙,逃出了医院。
身无分文的他总在街上瞎晃荡,偶尔会有好心的商家施舍些食物给他,他便以此温饱,在一处废宅附近暂居,白天乞讨。
有天,他在一个摊位前喝着客人离开后剩下的汤,就有一个男主子来和他套近乎,许是太久没人和他说话了,他很快和男子熟络起来。
男人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发财的机会,要他跟着他走。桃爸心动了,跟着男人上了他的货车。
男人带着他走了很远的路,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期间桃爸还睡了不知多久。原来男子在他的水里下了几粒安眠药,他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远远地,他看见一些机械架构在若干个井口处,不断有大筐从地下升起来,有两个工人将筐抬下来,堆到一边。
桃爸见势不妙,转身要逃走,却被闻讯赶来的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拉了回去。任凭他怎么嘶吼都没有用,地面上工作的人就像机器人一样,对他的声嘶力竭丝毫没有反应。
他被人投进又脏又臭的活动板房里,整个房间只有一个窗户。地面上铺着肮脏的被褥,散发着霉味。有一张堆放着杂物的桌子,落满了灰尘。一碗飘着几块冬瓜的汤,放在桌角上,说是中午的午餐,还冒着热气。
喝了几口冬瓜汤,桃爸想坐下来休息,几个男人闯了进来,架着他出了门,他们胡乱给他穿上工服,戴上头盔,塞进筐子里,下降到十几米深的地方。
他许久才完成了暗适应,这里有一条约2米的通道,隔了几十米,就有人正在将煤粉一铲一铲地铲进筐里,等装满了,会有人将筐子搬走,运到地面上。
这里还有监工,但凡谁偷懒,鞭子就会抽上去,一条殷红的血道子便印在身体上。老板威胁说,如果有谁逃走,就把他拉回来,放进井里,挖个坑埋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天,桃爸在地上,因为天气太热了,就将头盔摘了下来,谁知头顶一块煤炭恰好落了下来,砸在他的旧伤上,他当即就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原本只是轻微受损,这下彻底影响了运动和语言神经。
煤矿老板看他的样子,也不再让他工作,准备第二天找人把他拉到无人处扔掉,任其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