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姐,我也很乐意接受这个机会,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意也——”尤娇有学有样,两人嗤嗤乐了一会儿,双双抛弃了仪态,在沙发上坐得东倒西歪。
丛蕾酒劲上头,闭了眼:“真累。”
每次饭局散场,她就如同褪了妆的小丑,扮演另一个人,说违心话,做违心事。有人累体力,有人累脑力,而她们累的是心力。
尤娇疲惫道:“总比想累都没机会的好,起码咱们还能赚冤大头的钱,让臭男人过过嘴瘾也少不了一块肉。”
“也是,有得必有失。”丛蕾安慰自己,累心的人与前两者的累相比似乎不值一提,连抱怨都显得矫情。
两人相互打气,专车离酒店还有一百米,她们起身往门口走,恰好遇上一行人进来,男人肩宽腿长,大步流星,旁边的女孩衣着精致,下颌小巧,两人都戴着黑超,被保镖簇拥着,气势逼人。
“好大的排场,”尤娇羡慕地说,“她身上那条裙子是迪奥当季的高定,我垂涎了好久。”
丛蕾瞟了一眼,只一眼,如遭雷击,再也迈不动脚步。
尤娇看过就算,横竖买不起,羡慕了也没用,她走得潇洒,发现丛蕾还没跟上来,往后一寻,却见她像是被点了穴,直不楞登地望着那两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何思澄《南苑逢美人》: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第三章
“温韵,干嘛呢!走呀!”尤娇叫道,她嗓门大,大堂空旷,丛蕾僵硬地站着,目标显著,那边的男人闻声侧过头,余光瞥过她,丛蕾下意识躲了躲,这一躲,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再度扫向她。
他的视线仿若穿透了墨镜,将丛蕾紧紧地缠住,丛蕾想抬起脖子,与他对视,可是往事沉沉地压着她,让她怎么也抬不起来。
尤娇这才觉出他眼熟:“咦,那是不是冷千山?”
“难怪这么装。”她用肩膀怼了下丛蕾,“喂,看见偶像傻了?”
丛蕾被她一撞,终于撞出了回忆的茧房,她心如擂鼓,不知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才敢重新望向对方,然而冷千山早就走得头也不回,大厅在水晶灯的照耀下,只余一片富丽堂皇的空荡。
几年来,她与冷千山不是没有过这样擦肩而过的时刻,她饱含希望,每次都以为他会发现她,他却每次都发现不了。两米内,他在台上,众星拱月,万丈光芒,两米外,她淹没在人群中,是一颗黯淡的行星。
“那女的是不是白丽瑶,他们俩还真是一对儿啊。”尤娇八卦道。
爱情故事里总说,如果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无论相距多远,有多拥挤,都会第一眼认出对方,冷千山看不到她,大约是真的不再爱她了。年少的爱情能封存多久?她把那点回忆越酿越香,而他早已尝了下一坛酒。
刚才不应该低头的,丛蕾想,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在非公开场合里相遇,唯一一次没有隔着人山人海,或许他能够看见她,为什么她突然就怕了呢?
是怕他,还是怕他身边的白丽瑶?
“得了,别一副失恋的样子。”尤娇挽过她的手,“虽然我讨厌冷千山,但他那种人你够不上的。”
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经离得那么近,近到不分你我,怎么一眨眼,她就够不上他了?
这一夜,丛蕾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小时候的冷千山和她捉迷藏,她躲在窗帘后,冷千山一直找不到她,开始她还洋洋得意,可是左等右等,直到天色变暗,他仍然没出现,她忍不住跑出来,发现冷千山已经有了新的小伙伴。
她很生气,他却笑话她:“我早就看到你啦,我就是故意不想找你!”
丛蕾闻言,委屈得大哭。哭着哭着,场景忽变,冷奶奶缓步走来,顶着一张被皱纹侵蚀的脸,摸了摸丛蕾的头,笑着对她说,丫头,别担心,我过得很好。
就这一句话,丛蕾感到剜心的痛,痛到她难以呼吸,骤然从梦中惊醒。
夜如浓墨,丛蕾酒意全消,她打开灯,在最近访问里找到白丽瑶的微博,白丽瑶是大导演白奎的女儿,冷千山回国的第一部 戏《乱语》就出自他手。白丽瑶在《乱语》里有几分钟的客串,因此和冷千山结缘,她对冷千山的喜爱不加掩饰,微博里塞满了他们在剧组拍的照片。
丛蕾自虐般地观察着白丽瑶身边的冷千山,他的眉眼熟悉,又全然不熟悉,好像皮囊还是那具皮囊,皮囊下的人却换了一个。冷千山没有私人微博,动态统一由工作室发布,他的宣传照完美无缺,昔日那个嬉笑怒骂的冷千山仿佛从未存在过,是她自己臆想出的人物。
丛蕾无比心悸。
于是她第一百零一次点开了冷千山的访谈。
录这个访谈时,冷千山刚回国,作为华人,能在白人主导的市场上拿下一席之地,大家对他都充满了好奇,主持人和冷千山聊到中途,问道:“那您拍戏之余都喜欢做些什么?”
冷千山漫不经心地说:“我喜欢看书。”
“一般看什么书呢?”
“《幽默大王》。”
主持人当他在开玩笑,毕竟《幽默大王》和他给人的桀骜印象相差甚远,主持人反复追问,把冷千山弄烦了:“怎么,你看不起《幽默大王》吗?”
说完,估计觉得自己攻击性太强,他又解释道:“我天天工作很累,就想看点轻松的,除了《幽默大王》,我还爱看《故事会》和《知音》,每个季度都会让人给我寄过来。”他说,“能学到不少东西。”
主持人噎住:“能学到什么东西?”
“情感方面的。”
主持人一听有料,深挖道:“比如说?”
冷千山迟疑了下:“比如说感情不能强求。”他不想在这上面多纠缠,另起了话茬,“我在片场看,别人都以为我在读哲学书。”
“那你对哲学感兴趣么?”主持人说道,“像《暗室》就有很强的哲学意味。”
“还行,我闲下来也会看看尼采和黑格尔,”冷千山道,“不过我比较讨厌叔本华。”
“为什么?”
冷千山反问:“你有没有看过《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主持人惭愧道:“没有。”
“我也没看过,”冷千山理直气壮地说,“所以我讨厌他。”
这段无厘头的对话后来还上了热搜,大家都和主持人一样迷惑,纷纷讨论叔本华到底是怎么在死后惹到了冷千山,只有丛蕾知道原因——当初她嫌弃他不如裴奕有文化,连叔本华都不懂,如果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对此耿耿于怀,是不是代表他心里还有她?
冷千山零散的几句话,是他们之间仅存的联系,唯独这个访谈,还能寻到她所熟知的那个影子,丛蕾设置了循环播放,伴着冷千山低沉的声音,渐渐安心,渐渐进入了梦乡。
早晨,安姐的钱如约到账,尤娇把丛蕾叫醒,在她床上快乐地打了个滚儿:“老娘可算有钱去做热玛吉了!”
这就是她们的生活,舍不得修空调的钱,但舍得把大把大把的钞票砸进医美里,毕竟空调生不了钱,而脸可以。
丛蕾给安姐回了个收到的消息,安姐的电话立马打了过来:“起床了?”
“嗯。”
安姐不太会主动找她,相较于丛蕾,她更喜欢尤娇,在这个圈子里,会做人比长得好重要得多。
“后天还有个饭局,”安姐说,“高康点名要你,你准备一下。”
高康就是高总,丛蕾确认道:“我和尤娇?”
“没有尤娇,只有你。”
奇怪,高总明明和尤娇往来更密,丛蕾问:“高总这次请谁?”
“不清楚。”
“作陪的呢?”
“他没说。”安姐直接道,“高康人品没什么问题,你们也吃过几次饭了,总不至于要害你,还有我的面子在这儿摆着,你去还是不去?”
丛蕾犹豫不决,出于保密考虑,有时确实不会让她们知道主宾的身份,但连作陪的都不清楚,这样稀里糊涂的局,她是不敢一个人去的。可要是这次拒绝,高总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找她了。
丛蕾斟酌道:“安姐,您跟高总讲讲,看我带上尤娇行不行,价位不变,到时候钱我分尤娇一半。”
安姐挂了电话。
丛蕾和尤娇面面相觑,她叹了口气:“完了,这次安姐更不喜欢我了。”
无论美丑,安薇只喜欢听话的艺人。
尤娇道:“其实你自己去,回来再把钱分给我,我也没有意见。”
“你倒想得美。”
丛蕾只当这次饭局打了水漂,不料安姐真给她们回了话,说高总同意了。报酬虽少,苍蝇腿也是肉,“姐没白待你好,”尤娇又欣慰又埋怨,“高总居然单独约你,没良心的,老娘这么卖力,还是不及你一张漂亮脸蛋。再这样下去我都想去整容了,我整完也不比你差。”
“你不是整过么?”
“你怎么知道!”尤娇大惊失色。
丛蕾指了指她的鼻子:“透光,挺明显的。”
“放你的屁!”尤娇连忙拿起镜子跑到窗台边,“很明显吗?你说我要不要换成膨体?”
“你小心折腾来折腾去变成僵尸脸,”丛蕾穿好运动鞋,站到跑步机上,“还有,我想在饭局上换个身份。”
“不想当演员啦?”
“嗯。”每次别人听说她是演员的反应,都让丛蕾很不舒服。就像尤娇说自己是画家,把演戏当玩票,别人反而不会为难她,这个道理尤娇比她参得透,当一名好演员,不一定会受人尊重,但你家里有钱,一定会被尊重。
“你不能一下子就改,得循序渐进,”尤娇给她出主意,“关键是你这副长相怎么看都是个狐狸精,准备换个什么人设?被大佬抛弃的情人,手握重要商业机密?”
丛蕾瞪她:“我还没想好。”
丛蕾被生活的浪潮推着走,进入这一行尽管是阴差阳错,但最初她是真的热爱过演戏,只是后来在圈子里混久了,也就心灰意冷了,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的个性注定红不起来,没有人捧,没有资源,长得再漂亮又怎样?在美女如云的演艺圈,皮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丛蕾本以为晚上的饭局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到了包厢,里面竟只有高总一人。情况诡异,她和尤娇当即停在门口,警戒心顿起。
“小温,快过来坐。”高总态度热情,两人骑虎难下,硬着头皮进去,尤娇若无其事地问:“高总,别的人呢?”
“说是在路上。”两句话的工夫,敲门声响起,高总快步前去迎接,只见进来那人约摸三十出头,面如冠玉,风姿卓然,尤娇看直了眼,惊呼道:“你是那个、那个……”
男人笑吟吟地看着她,尤娇结巴半天,总算捋直了自己的舌头:“章岸成!”她激动地说,“我早上还在听你的歌!”
章岸成,即便再不懂音乐的人,也听说过他的大名,创作鬼才,天赋异禀,写词作曲编曲演唱样样精通,新专一出就登顶多国iTunes榜首,一举拿下格莱美的年度唱片,别人创造流行歌,他则创造流行,是华语乐坛里当之无愧的天王级人物。
高总居然舍得请章岸成当陪客,那得花多少钱啊!丛蕾暗自咂舌,他究竟是要请哪位大人物?
章岸成没什么架子:“我还有个朋友,马上就到。”
等等,章岸成坐的可不是陪客的位置,也不像是陪客的语气。丛蕾纳罕不已,想和尤娇打个商量,可尤娇已经无暇顾及其它,一个劲儿给章岸成抛媚眼。
过了五分钟,大门又被推开,只听章岸成唤道:“千山。”
丛蕾还当自己产生了幻听,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怔怔地望向来人,他越离越近,越离越近,每一步都让他的面容加倍地清晰,冷千山个子高大,轮廓瘦削,一身锐气,薄薄的眼皮撩起,看了丛蕾一眼,走到主位坐下。
丛蕾的头脑一片空白,脸几乎在刹那间失去了血色,是个受到了惊骇的模样。尤娇掐了她好几下她都没动静,眼睛死死地钉在冷千山身上,转也不会转,尤娇只得用脚背踢了一记丛蕾的小腿,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丛蕾吃痛,将将回过神,随即不受控制地埋下脑袋,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看他,不管她模拟过与冷千山一千遍一万遍重逢,等到这朝思暮想的一幕切实发生时,她的第一反应还是躲避。
近乡情怯,无非如此。
高总浑然不觉丛蕾的异样,跟冷千山介绍:“这位就是温韵,温大美人。”
“温大美人。”冷千山轻念,话音平波无澜,丛蕾偏偏听出了几分讥诮。
高总又对丛蕾说:“你们都是演员,这位恐怕我不多说温小姐也认识,大名鼎鼎的影帝,冷千山!哈哈哈!”
丛蕾凭着长期以来的肌肉记忆站起身,机械地微笑,嘴唇阖动,话却卡在喉咙里,倒不出来。
冷千山目光如炬,像要在她皮肉上烫出个窟窿。
高总提醒道:“小温,冷老师都不认识了?”
世事变幻,过去丛蕾连“冷哥”都叫不出口,而今别无选择,只能伸出手,磕磕绊绊地说:“冷、冷老师。”
第四章
冷千山生受了她这一声“老师”,没有谦虚,也没有回握。
他倨傲地坐着,一言不发,盯着她的手,那双手抖得厉害,倘若冷千山握上去,就会发现她的掌心里布满了汗。
他还是没有要接的迹象,丛蕾的手被晾在空中,手指局促地蜷曲起来,尤娇正要帮腔,冷千山却发了话:“你怎么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