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蕾再次见到冷千山,已经是两年后。
初春微凉,那一日丛蕾上完课回到宿舍,冷千山站在她楼前的大树下,没有任何征兆地,与她遥遥相望。
丛蕾动弹不得,冷千山朝她走来,给她理了理头发,面色温柔,和过去并无二般,就像时光不曾空出来一大截。
直至冷千山的手碰到她的脸,丛蕾才打了个激灵,用力将他推开,出声时不禁带了哽咽:“你去哪儿了?”
冷千山别开眼:“我听说丛叔出事了。”
丛蕾满是疑虑,顾不得谈论自己,急切地问:“奶奶呢?”
冷千山避而不答:“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
他言辞闪烁,丛蕾的心蓦地揪起:“我在问你话,奶奶呢!”
冷千山只给了她沉默。
丛蕾脑内“嗡”地一响,顿时脱了力,腿软得站不住,怀里抱着的书散落了一地。冷千山搀了她一把,丛蕾不自觉掐住他的手臂,存着一线希望,叫道:“你说话!”
冷千山胳膊生疼,反手拥住丛蕾。
他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她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来。
丛蕾打小便被自己的亲妈所抛弃,丛丰对她又一贯疏远,冷千山的奶奶丁瑞兰与她虽是邻居,却跟她的至亲无异,倘若她是一条濒死的幼鱼,那冷奶奶就是一片温热的大海,她们紧密无间,冷奶奶宽容、豁达,给她储存了一份无可比拟的爱,挽救了她寂寞的童年。
在丛蕾的多番质问下,冷千山终于告诉了她丁瑞兰的死讯。
她走在两年前。
尽管丛蕾早有预感,尘埃落定时,她还是眼前发黑,恍若被钝刀子割肉,一刀下去,呲拉呲拉地划着心,逼得人躬起身子,半边心脏连着筋脉颤巍巍地悬在空中,血肉淋漓。
尤其让她痛苦的是,她甚至没有见到冷奶奶最后一面。
上一次相聚,丛蕾依偎在她怀里,包裹着她的体温,听她念普希金的诗。她说,心要向往着未来,一切都会过去,丫头,你得记住这句话。
在丛蕾活得最困苦的时候,丁瑞兰沧桑坚定的声音是她仅有的精神支柱,撑起了她前行的信念,这支柱甫一坍塌,丛蕾立马崩溃了。
她不能接受她们还没告别就已诀别,那个活生生的、爱着她的老人,转眼间就成了黄土里的一钵细灰,与她阴阳两界,永无归期。
哪怕在火化前让她再看丁瑞兰一眼,哪怕让她再守一夜灵,哪怕让她再送丁瑞兰一程,她也不会痛成这样,丛蕾冲他大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想到……”冷千山无所适从,“我们坐下来,我慢慢跟你解释。”
巨大的悲伤来势汹汹,丛蕾压根听不进他的辩解,他怎么可能想不到告诉她?多么荒谬的借口,她无法原谅冷千山,对他生出了深深的怨恨,他一定是在报复她,毕竟他之前为了惩罚她和裴奕恋爱,不就没告诉自己冷奶奶生病的事吗?
家逢遽变,丁瑞兰去世,没有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每日肩负几份工,别人在享受大学生活,她却在不停地赚钱,这两年所受的委屈通通现了行,丛蕾失去理智,捶打着冷千山,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口不择言地说:“我恨你,冷千山,我恨透你了!”
冷千山忍受着她的咒骂,只听她边哭边道:“奶奶都走了,你还来干什么?你凭什么来见我?!”
“我来看看你,”冷千山喉结微动,“过得好不好。”
他一句话,让丛蕾的情绪爆发得更为激烈,他搅乱了她的心,又不告而别,留下她独自面临这世间的诸多苦楚,他难道不应该是最心疼她的那个人么?现在来问她过得好不好,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
“放心,我过得很好,”丛蕾明知自己的话会伤害到冷千山,可只有伤害他,才能让他感受到她同样的痛,她愤恨地说,“你不来,我会过得更好!”
冷千山果然再也维持不住强撑的镇定,脸上近乎有了哀求,他深呼吸几下,递给她一张卡: “我这里有钱,你拿去用,密码你知道。”
这个举动直接激怒了丛蕾,她掰断那张卡,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卡的尖角划破了她的手掌,裴奕从隔壁学校过来找她吃饭,看到她与冷千山拉拉扯扯,手上又受了伤,二话不说挡在丛蕾面前,冷冷地警告冷千山:“你离她远点。”
他们俩又结成了同盟,他又当了那个第三者。
与以往不同的是,冷千山没有再要求丛蕾与他回去,他无声地退后了一步。
“冷千山,”丛蕾话语决绝,“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
她不敢回想冷千山当时的表情。
他走了。
丛蕾消沉了很长一段时日,像是身在梦中,世界裂了一个口,她活在这道缺口里,被汹涌的哀伤所淹没,与外界隔着朦胧的膜层,什么事都不再重要,茫然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等到丛蕾缓过了神,顺着冷千山给的地址,去给丁瑞兰上了炷香,她的手逐寸抚过墓碑,才发现丁瑞兰逝世的日期竟是冷千山离去的雪夜,忆起冷千山说自己“没想到”,丛蕾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或许不是说没想到告诉她,会不会有另一层涵义,是他没想到丁瑞兰去世?
一时间,丛蕾心慌意乱,她仓促跑出公墓,再想联系冷千山,却听人说他早就出国了。
自此便是跨海相隔。
丛蕾被冷千山骂得狗血淋头,他原样返送给她的几句话,令她羞愧难当。那年她才十八岁,还没有学会如何成熟地处理自己的情绪,更做不到抽丝剥茧的表达,后来丛蕾才明白,其实她恨的不是冷千山。
她恨的是生活。
生活庞大且虚无,冷千山便成了她所有负面情绪的出口,放出的狠话覆水难收,再去后悔,为时已晚。
丛蕾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尤娇在修指甲,从鼻子里喷出一道冷哼,丛蕾浑然不觉,幽灵似的飘进房间,尤娇等了片刻,没等到她出来,别别扭扭地敲了敲门:“喂!”
她没有应声,尤娇推开门,看到丛蕾呈大字型躺在床上。
“不是吧,搞虚脱了?”
丛蕾翻了个身,拿枕头盖住自己,尤娇绕到她床前:“说你矜持,关键时刻还挺拎得清,在包厢里就敢献身,也不怕被人撞见,这算是为爱还是为钱?谈条件了吗,是不是姓什么都忘了?”
她把丛蕾里外挖苦一通,没听到丛蕾辩白:“你是在偷着乐还是在反省呢?”
“……”
尤娇掀开她的枕头,却见丛蕾双眼红肿,她大吃一惊:“他强迫你了?”
丛蕾摇头,奈何怎么看都像是受到了蹂.躏,没有半分和偶像上床的欢愉。
尤娇皱眉:“他要是强迫你就说出来,千万别犯傻,大不了咱们不混了,去网上爆料,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给淹死,说不定还能讨点补偿费。”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做。”丛蕾无力道。
尤娇转念一想:“难道你强迫他他不答应?”
“没有。”
“那你干嘛要死不活的。”
“……”丛蕾胸口滞涩,闷闷地说,“他讨厌我。”
冷千山劈头盖脸的一席话像一盆冷水,把她浇了个透心凉,他看不起她,俨然把她当成了高级三陪。
也许尤娇说的是对的,她已经够不上他了。
不算那次遍体鳞伤的见面,他们分别了十年,十年里,人生的轨迹早已千回百折。
丛蕾想多赚点钱,走上冷千山的老路,去给人做了平面模特,大四时,模特公司的老板跑路,带她的经纪人和她处得不错,看她条件优越,把她介绍给了安姐。
安姐给她画了一张大饼,说她将来会大富大贵,当艺人不在丛蕾的人生计划里,可冥冥中好像有一双手推着她走,在她举棋不定时,她看到了冷千山的电影。
再然后,她签下了那份合同。
安姐没有食言,最初也重点培养过她,帮她找资源,做营销,还弄了个大师来给她看相,算命的说她这个名字难红,她就换了一个艺名,可惜事业刚有了点水花,就发生了铁铲事件。
丛蕾打的那人在圈内有一定的话语权,她的冲动给安姐找了不小的麻烦。虽然她们是被骚扰的一方,却要卑躬屈膝地给他赔礼道歉,如果不是安姐的周旋,她和尤娇恐怕不只是喝到胃穿孔那么简单。
公司冷藏了她们两年,丛蕾没有大富大贵,反而吃饭都成了问题,尤娇觉得自己连累了她,腆着脸去讨好安姐,主动给她加了抽成,安姐看她们受够了教训,总算给了一次机会。也是那一年,丛蕾从坚决不去饭局,妥协了。
为了接戏,丛蕾把年龄改小了两岁,不是谁都能和大明星一样,三十岁了还可以去争十八岁的角色,像她这种微不足道的小演员,面对有年龄要求的角色,第一轮就被刷得不见人影。尽管如此,好戏好角色依然轮不到她,只能和公司的艺人打包出售,演些镶边的炮灰。
但无论丛蕾有再多的苦衷,再多的说来话长,她到底是做了冷千山唾弃的每一件事。光阴给他蒙上了一层美化滤镜,他在她的记忆里是隐忍的,深情的,脆弱的,她以为一别经年,他们之间即便没有了感情,也不至于恶言相向。
可是丛蕾忘记了,冷千山长年一身傲气,惯于把她说得一无是处,何况她还仗着他的爱,肆无忌惮地伤害过他,凭什么要对她柔情以待?
尤娇不知道他们那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认定冷千山有毛病,不待见丛蕾就算了,还特地把她留下来羞辱一通:“你越上赶着追男人,男人越不把你当回事,这个道理还要姐讲么?”她劝道,“人家老前辈哪个像他这么牛逼,讨厌就讨厌呗,当自己是皇上啊,他看不起咱们,咱们也看不起他!”
丛蕾有如霜打的茄子,尤娇索性道:“我现在就去把那个镜子给你扔了。”
“别扔!”
丛蕾起身把化妆镜装好放进抽屉里,尤娇怒其不争,转而开始骂她。
丛蕾想自己待会儿,好说歹说把尤娇赶出去,没容她安静多久,安姐的电话又来了,语气难得的和顺:“听说约你的人是冷千山?”
“我也不知道。”
“得了,”安姐调侃,“你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没有。”
“温韵,我是你的经纪人,”安姐好声好气地说,“如果有情况,你一定要先知会我,这样我才能最大限度地帮你。”
丛蕾头疼:“安姐,冷千山真没看上我。”
“哦?那你给我一个理由,要是没有看上你,冷千山为什么会让高康给你一百八十八万?”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出去玩了两天,刚回家,大家久等了吗。(客气一下,不必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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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章
一百八十八万。
188,要发发,冷千山在祝她发财。
丛蕾太了解冷千山那些无聊的谐音梗了,他以前最爱在她的课本上画神秘数字,什么0487是“你是白痴”,02746是“你恶心死了”,06537是“你惹我生气”,丛蕾为此专门买了一个小本子来破解他的代码,然后把自己气个半死。
她能想象出冷千山给钱时的模样,必定从眉毛到嘴都写满了不屑——你不是爱钱么,没问题,我给你。
他知道她自尊心强,所以最会拿捏她,这一百八十八万像一个大耳光,火辣辣地打在丛蕾脸上,还不能让她表现出不满,否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丛蕾下定决心:“安姐,这钱我不要。”
“不要?你再说一遍?”安姐不可思议,“温韵,那可是冷千山!多少人想勾搭他都勾搭不上,人家跟你示好,你搁这儿拿乔?犯什么牛脾气!”
“不是,安姐,”丛蕾道,“这些钱与其给我,不如您拿着,帮我找个靠谱的剧组,我想演个好点的角色。”
“你不说我也会给你找的,”安姐冠冕堂皇地说,“我全拿了可不行,姐既然跟你坦白了,就没想着贪你这笔钱,万一人家问起来,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丛蕾知道安姐在给她敲边鼓,保证道:“没关系,您拿着我踏实,算我拜托您了。”
安姐半推半就地收下,让丛蕾自己留了二十万。经纪人帮艺人争取资源本是分内之事,可她的情况不一样,不拍点马屁,安姐哪能先把好资源留给她。
新人一茬接一茬,丛蕾被公司解封后,安姐的心思不在她这里,丛蕾接戏全靠自己。她不是科班出身,起跑线就低了一级,投去试镜的短片往往不了了之,连选角导演的面都见不上。有一次好不容易撞到了个好角色,她特意去练了一个月的武术,结果遇上演员副导对她表达“爱意”,丛蕾不接受,他迅速反悔换人,让她所有的努力都打了水漂。
丛蕾起初还想挑挑剧本,后面就成了混日子的状态,导演也不指望她演技多好,主要是价格便宜,摆着好看。丛蕾和公司签了十年,等到三十二岁合约到期,她会立马走人,打算在走前尽量捞点钱买套小房子,再开个店做服装生意,丛蕾计划得井井有条,现下却被冷千山一句“假演员”给刺激得不行。
她说她不要钱不是赌一时之气,反而是想给自己争一口气。丛蕾回来后反复思索冷千山的话,她一直劝自己,去饭局赚外快没什么大不了,这么多明星,谁辛辛苦苦拍戏只图那点片酬?谁不想靠名气吃一顿饭就上百万,谁不想接广告代言,谁不想去给人站台,钞票轻轻松松往兜里钻,冷千山也是圈内人,改名字跑饭局的人比比皆是,难道他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