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琬将伞撑到阳台,又把行李箱扛回自己房间。再出来时,章宵正靠在阳台口,手揣在裤兜里,打量那伞。
“那人是谁啊?”他说。
黎琬看一眼伞:“老邻居,你不认识。”
“邻居?”章宵看向她,审视一晌,“我怎么没见过小区有撑SAB伞的邻居?”
这种伞,他只见律所老板的女儿撑过一回,全身奢侈品的姑娘啊。
热衷时尚的同事科普,那是英国的奢侈品牌,历代皇室的伞具供应商,最普通的一把伞也要大几千。他听着心里“咯噔”一下,还特意上网查了。
而他女朋友黎琬带回来的这把,伞带上用黑色丝线绣了MX两个字母,虽然很小很暗很不起眼,却又摆明了告诉你,这是私人定制。
黎琬和自己一样,也是普通的上班族,怎么会认识这样的朋友?还随意借这样的伞?
章宵不由得皱起眉头。
黎琬下意识地要解释,刚张口,又忙闭上。
什么SAB伞?章宵他什么意思?
黎琬对上他的目光,身子忽然一僵。他在审视自己,像在法庭上审视被告一样,好像在说,我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说实话。
在机场的那种委屈和酸楚又涌上来,黎琬咬咬牙:“大半夜的,我一个女生孤零零在机场,我朋友好心送我。章大律师,有问题吗?”
“什么朋友啊,半夜不睡觉来送你。”
“男朋友!”
黎琬冷着脸,目光直直对上他,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章宵也愣住了。身为律师,他最擅长辩驳,现在却哑口无言,只觉得自己所有的逻辑都被搅得天翻地覆。
雨声被隔在窗外,屋子里很安静,连两人的呼吸都能听见。
黎琬垂下眼皮,过了好久,才低声说:“半夜送我,这本该是男朋友做的事吧。”
如果当时章宵能出现,她也不至于上孟西的车,也不至于面对局促的气氛,更不至于像现在一样被章宵质问。
章宵盯着她好一阵:“你在怪我?”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拼死拼活加班是为了谁?你居然怪我不去接你?你不是小孩子了,懂点事好不好?我们律所有多忙你不知道吗?”
“忙到一个电话也来不及打,一条留言也来不及发?”黎琬自嘲一笑,“章宵,我一个人,大半夜,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章宵语塞,顿了两秒,语气软了:“我今天真的抽不出时间接你,这个案子真的很赶,否则我也不会加班这么晚了。”
黎琬没再说话。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约好的纪念日章宵临时放鸽子,一句话也没有,黎琬只能干等一晚上。之后知道他在加班,看他一脸疲惫,她又不忍心太责怪。
还有一次,他深夜两三点还没回来,给他打电话也不接,发微信也不回,吓得她去报警。后来在律所找到他,才知道是他加班开会忘了跟她讲。事后警察同志把两人教育了一顿,自此,她成了律所的大笑话。
诸如此类,太多太多了。
每一回,黎琬都告诉自己章宵加班不容易,要多体谅他。可久而久之,她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加不加班的问题。
自己也会加班,也会熬夜,可她却从不会忘记给章宵报平安,也会记得关心他的日常。就算再忙,留个言的时间也总是能挤出来,只是看你愿不愿意挤。
黎琬深呼吸,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刚要关门,章宵追上来,“啪”的一声抵住门。
他一脸无奈:“没去接你是我考虑不周,可你不是已经安全回来了吗?况且我是在加班,又不是故意不接你,这有什么问题吗?你究竟在闹什么?”
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章宵根本意识不到问题。
黎琬身心俱疲,只想独自冷静一下,抓起手机就要回房,手指不经意点亮屏幕,弹出“孟邻居”的微信。
“到家了吗?”
发送时间是半小时前。
黎琬与章宵对视一眼,孟西的留言像一颗定时炸弹。章宵看向屏幕,嘴角不自觉下撇。
黎琬无奈,只好当着章宵的面回复:“不好意思,刚才没看到,已经到了。”
孟邻居秒回:“嗯,那我走了。晚安。”
黎琬呆了两秒。
她一把拨开窗帘,只见瓢泼大雨中,孟西的车正驶出小区,两束车灯,在大雨冲刷中渐行渐远。
黎琬脑子有点蒙,呆站在窗边,与章宵四目相对。
“真是个称职的邻居。”
章宵鼻息轻哼,摔门就走。
“砰”的一声,黎琬跟着一颤。
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看着空荡荡的房门口,心里又酸又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章宵那样子,像是在给她判刑。
黎琬叹了口气,抱臂靠上窗棂。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大学,那时候的章宵,完美得像偶像剧男主角。
黎琬大一时就关注他了,法律系系草,学校的风云人物。为了看他的模拟法庭,她总是翘课溜进法学院,悄悄坐在角落。
章宵的专业能力很强,常常把对方“律师”辩得无话可说,也总能让对方当事人获得最高处罚。
每回“判决”后,法学院的女生们都齐声欢呼,高喊章宵的名字,而黎琬却总是默默离场。
她从来没指望得到章宵的关注。他是被星星围绕的月亮,而她只是最不起眼的一颗小星星,能够远观,已经够了。
这种行为坚持了快四年,要毕业的时候,黎琬拉着闺蜜去看章宵最后一场模拟法庭,心里将其当成是对青春的告别。
可就是那场模拟法庭,改变了黎琬这颗星星的轨迹。
那是一场“离婚案”,男人有钱就变坏的千古话题,章宵替做家庭主妇的女方辩护。
刚开始,一切都顺利正常,可在结案陈词说到半截时,章宵忽然走到舞台中央。
他面对旁听席,说:“婚姻中,总有人在背叛,比如被告;也总有人像我的当事人一样在默默坚守。今天,我站在原告律师席,并不是因为我抽签抽到了,而是我想为坚守爱情的人辩护。
“我也会希望,不论我走了多远,在疲惫时,撑不下去时,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个带着期盼目光的人。就像现在的旁听席中,那个四年如一日的人。你以为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却不知,你早就是我每次开庭的动力。”
说到这里的时候,旁听席早就躁动了。没人再去关心判决结果,都左看右看。
章宵含笑,一切场面都在掌握中,他接着说:“坚守爱情的人,得到的回报不该是抛弃,而是……经管院金融系黎琬,你现在是我女朋友了。”
当时黎琬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等到校园论坛上“法律系系草法庭表白甜炸裂”的帖子满天飞时,黎琬才惊觉,她莫名其妙成了章宵的女朋友。
一晃四年,他再没做过那样出格又浪漫的事。
章宵不再是众星捧月的系草,他只是法律界最普通的职场新人,他的浪漫激不起一丁点水花。
平庸是能消磨人的。
渐渐地,他的慷慨激昂也消磨了,对黎琬也越来越冷淡。剩下的,只是永无止境的加班,像一个缓慢旋转的齿轮,泯然众人矣。
3
那一夜,黎琬心里很乱,勉强睡了三四个小时就起床准备上班。
虽然她半夜才回国,公司的事却不能落下。公司才上市,等着复盘的细节还很多,她可不敢掉链子。
她朝章宵房间看了一眼,人已经走了,大概是为了避开自己吧。
孟西的伞还晾在阳台,黎琬仔细收好,打算尽快还了。昨天都是因为这把不祥的伞才引发了“血案”。
她打开孟邻居的对话框。
“你看今天中午方便吗?我来还伞。”
这次孟邻居没有秒回,等黎琬到办公室门口时,才收到一个定位。
刚进办公室,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朝她看。
黎琬一下子变得很紧张,走路都小心翼翼的。她皱眉,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得罪了人。
“黎琬姐。”实习生小圆噔噔跑过来,低声笑道,“你什么时候买的伞啊,这么舍得。你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隐形富二代吧?”
黎琬看一眼手中的伞,又看看小圆和同事们。
她只好朝小圆笑了笑,略微放大声音:“别人的,要还呢。”
小圆鼓着腮帮,失望地“哦”了声,又拍拍黎琬,朝总裁室努嘴:“黎琬姐,我跟你说,今天栾总不对劲呢!来得早不说,脸色也不太好。我听李秘书说,他一个人在办公室还骂骂咧咧的,不知道是谁得罪他了。大家连汇报工作都不敢去呢!你知不知道内幕啊?”
黎琬朝总裁室看了一眼,笑道:“可能是私事吧。别猜了,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话音未落,李秘书走过来:“黎琬,栾总找你。”
黎琬一愣,小圆朝她投去同情的目光,双手合十。
“黎琬姐,老天保佑,今天的螃蟹靠你先吃了。”
同事们也默默投来“拜托”的眼神。黎琬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了汇报资料,快步朝总裁室走。
栾总栾鹤立,新加坡裔华人。听说栾总的爷爷在建国前就去了新加坡,白手起家,历经三代人,已经做成新加坡有名的“栾氏集团”,涉足地产、金融等多个行业。
只是老爷子一心思念祖国,总想回国做点事,却一直没能实现。
近几年,中国经济发展迅速,董事们对国内金融市场越发感兴趣。老爷子高兴坏了,忙将小孙子栾鹤立从美国召回,命他全权负责“鹤行基金”。
栾总也算争气,虽然平时一副小开做派,和各种网红模特的绯闻满天飞,但他在公司经营上却一点都不含糊。短短几年,鹤行基金已经在新交所上市,而栾总今年才三十二岁。
黎琬在总裁室门口又检查了一遍资料,深呼吸,敲了敲虚掩的门:“栾总。”
栾鹤立应了声,她才进去。
栾总的脸色的确不大好,平时都挺随和的,也爱和同事们开玩笑,今天却摆着一张臭脸。黎琬想,昨天他们是同一班飞机回国,大概也没休息好吧。
她小心翼翼地将资料分成三类,工工整整地摆在他桌子上:“栾总,这是汇总好的复盘资料,中间是上市组那边给出的股价预测,这边是下午跟您约了见面的腾越科技的资料。”
栾鹤立扫了一眼,点点头:“黎琬你坐。”
黎琬微微抿唇,紧张兮兮地坐下。同事们私下都开玩笑说,总裁室的椅子不好坐,因为一旦坐下,就意味着栾总将会进行长时间的谈话。
黎琬有轻微的社交恐惧,本身就挺排斥这种氛围,尤其现在栾总情绪不好。
她只觉如坐针毡,数着秒数过。
栾鹤立倒没在意,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咱们公司前段时间投资的素纱襌衣研究所吧?”
黎琬点头。
这是投资部张姐负责的项目,她虽然听说过,却了解不深。
栾鹤立接着说:“这个项目不论从学术还是市场角度看,都非常有潜力。我想把它作为近期的重点,加强进度监控。”
看来,栾总是想派个钦差大臣过去。以前公司也有先例,重点项目都会派人驻扎跟进,这也是对资本负责。
栾鹤立见她会意,又说:“人资部报了几个人选,不过都不太合适。黎琬,你来公司有四年了吧?”
黎琬一怔,点点头。
栾鹤立:“对接一下,周一过去。”
啊?
黎琬睁大眼,愣了两秒。
这算是……变相升职吧……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项目负责人,但这是黎琬第一次独立跟进项目。她有点兴奋,也有点焦虑。
说起来,这是张姐的项目,要派钦差也该先考虑她手下的人。黎琬现在插一脚,张姐会不会有想法?
“栾总,投资部那边……”黎琬忽顿住,栾总眼神涣散,好像在……走神?她又试探地看一眼,“栾总?”
“你有邻居吗?”栾鹤立忽然问。
黎琬蒙了一下,脑中闪过孟西的脸。
“有,有吧。”
“你会为了邻居,在机场放朋友鸽子吗?”栾鹤立渐渐皱起眉头,“还有,大清早逼朋友推荐餐厅,选了快一个小时,就为请邻居吃饭。中国的邻里关系都这么好?你们的传统美德?”
黎琬总算知道栾总今天摆臭脸的原因了。
她笑了笑:“栾总,我和邻居们倒不熟。不过中国有句老话,远亲不如近邻。”
栾鹤立若有所思,眉头皱得更紧,只嘀咕:“我讨厌邻居。”
黎琬:“您说什么?”
栾鹤立讪讪没接话,又交代了几句新项目的事,还说投资部那边他已经亲自打过招呼。
黎琬这才舒了口气,放心出去,开始准备对接资料。
她埋头处理文档、文件,不觉时间渐过,再抬头时,一看手机,都过了十二点了!她忙抓了伞,一边等电梯一边叫车。她打算见着孟西就还伞,还了就走,再不要节外生枝了。
栾鹤立也正走出来,脚步散漫,车钥匙挂在食指上转。
二人一同上电梯。
“出去啊?”他朝黎琬的伞看一眼。
黎琬点头:“昨天不是下暴雨吗,借了邻居的伞,正好去还。”
栾鹤立眉峰一缩,又是邻居?这就是所谓的远亲不如近邻?
他朝伞扬扬下巴:“伞不错,能借我看看吗?”
黎琬含笑递上。
栾鹤立这样精致讲究的男人,收藏的好伞也不少,一眼就看出这是把收藏级的SAB。他饶有兴味地打量黎琬一眼,又转头看伞。
MX?
伞带上的刺绣撞入眼帘,他看向黎琬:“邻居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