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清没有过去。有头痛这种毛病的人受不了风吹,可是现在山里风雪正大,又冷得骨头缝都快结冰。他熬得不太轻松,所以裹了件羽绒服在旁边围观,乌黑半高的领子上沿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尖儿,有点缺少血色。
而就连在没有摄像机拍着的剧组,叶姚都那么殷勤,更别说镜头时刻记录的综艺节目里。她又凑到了江上清身边,上蹿下跳,嘘寒问暖。
姜含笑远远注意到了,也想起来秦仁寿说过他也给叶姚派了和她之前同样的任务。
她心说不知道江上清心里究竟怎么看这位担着一个“老师”名头的秦仁寿。
之前是她自己来套律师名字,现在又是叶姚,全是来使这种技俩的,足可见教出这种学生的秦仁寿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他们一群人就像葫芦娃救爷爷一样,完了一个又来一个,到底有完没完!
秦仁寿自己倒是不嫌丢人,但姜含笑已经快丢尽了脸。
叶姚的每一个似曾相识的靠近的意图都让她想起她自己,让她在如今感到无地自容。
她不应该眼睁睁瞧着江上清又被骗一次——他是有风度,因为她的可怜身世而动了恻隐之心,所以即便识破她的目的,反而还帮助了她。如今叶姚又来了,难道她还要看着江上清又重复一遍之前的过程吗?
但姜含笑犹豫一下,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提醒江上清。
往常能和叶姚巧舌如簧,如今倒是有包袱了——现在上前,会不会让江上清觉得,她是仗势欺人?
——仗江上清喜欢她的势,欺负他身边的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形象。
好在江上清已经替她做出了决定。
他远远看到了姜含笑,“含笑?来坐。”
姜含笑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坐下,看见他秀丽精致的侧脸,那一双眼睛望着她。
姜含笑心里很软,轻声问他,“还头疼得很厉害吗?你想喝水吗?”
叶姚斜睨姜含笑一眼。
还以为她要说什么,还不是寻常的这一套。和“多喝热水”又有什么区别——不,还不如“多喝热水”。头痛这种病最忌吹风和受冻,虽然江上清找了避风的地方待着,但现在姜含笑手里拿的瓶装水可是冷冰冰的,江上清一个病人怎么可能喝得下?
这女孩也未免太粗心太缺少诚意了,她要是江上清都得恼火。
然而江上清本人倒似乎没觉得生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姜含笑:“那我想喝。”
叶姚脸侧了侧,神色中有点不屑和胜券在握的得意。
他说不喝,姜含笑就自己喝上了?——就这情商也敢在她叶姚身边得瑟,真是傻得可以,难道她不知道情商这种事越对比越明显吗?姜含笑那点为人处世简直和小学生一样,不堪一击。
然后另一边,姜含笑又说话了。
“哥,你帮我拧一下啦。”
叶姚瞪大了眼睛,看了过去。
其实直到现在,叶姚想的也是——这姜含笑真是高智商低情商的典型,几句话之间得寸进尺,毫无礼貌,简直句句得罪人,也是个低情商界的奇葩。
然而她却对姜含笑和江上清两个人的事一无所知。
她并不知道姜含笑不过是在恃宠而骄,一步步在江上清面前亮爪子罢了。
所以叶姚仍然面带自然微笑,耳朵却竖了起来,悄悄去听江上清的回答,看他会不会觉得姜含笑太过得寸进尺。
风雪呼啸。隐隐透着玉白色的云在天空大块地翻卷着,垂到旁边的山巅才停止铺展。
旁边的屋子里传来一帮人磕磕绊绊做饭的声音,油被倒进锅里的“呲啦”一声,水煮沸的咕噜咕噜声,混着雪打在屋顶密密匝匝的声响,融成一种微妙得无法描述的氛围。
江上清伸手接过来水,很轻松拧开了瓶盖,袖口露出的一截腕骨白而优美,非常赏心悦目。
然而他又把盖子盖了回去,没有给姜含笑。
“水很冰,我帮你暖一暖。”
他把手环在了瓶侧,围住了,掌心捧着水,笑而侧脸看姜含笑,“温了再给你。”
叶姚:“......”
“师哥正生着病呢,含笑,你也太不懂事了,都不知道心疼师哥,唉,这...”叶姚顿了顿,看着江上清带一点疲倦病色的神情,十分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段欲言又止来,很有替人出头的仗义和善解人意。
然而,她却搞错了姜含笑和江上清的关系。
姜含笑本人的白眼还没翻,江上清却先讲话了。
“她上次嗓子受了伤,不好喝凉的。”
江上清泰然自若,这么回答,回视叶姚。
——前段时间在剧组的戏曲培训上,叶姚串通易芸,教给了姜含笑错误的发声方法,让她没办法再去唱戏曲,而虽然塞翁失马,姜含笑后来转成了苏州小调,更有了特色,但到底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所以如今被江上清提到了只有剧组内部知道的“受伤”这件事,叶姚几乎立刻向摄像机飞去了一眼。
不巧,摄像师正对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丝听懂了什么的微妙表情来。
叶姚:“...”
她忍住恼怒,微笑,看向摄影师:“摄影大哥,刚刚听您好像说您想拉肚子来着?要不要去旁边休息一会?”
谁拉肚子了?带病离岗也是要扣工资的好不好?不要瞎给我找事!
“拉肚子”的摄像师气势汹汹地看她一眼,带着镜头,坚定地左右摇了摇,完全没有“拉肚子”的意思。
叶姚:“...”
她沉着脸迅速起身,一边想着怎么打点一下这节目的后期剪辑,不要把她这段剪进去,一边匆匆离开,不再在这个摄影师面前晃。
——晦气!!
*
“善解人意。解语花啊。”
姜含笑看着叶姚离开的背影,悠悠说。
其实从普罗大众的视角来看,叶姚确实可以算是解语花。当江上清被她姜含笑这个恶人刁难的时候,叶姚又是替江上清打抱不平,又是替他说出有可能不好意思说的话,不是解语花是什么?
所以说,现在朝解语花喜欢的人面前撒一撒脾气,也没什么的对吧!解语花都喜欢的人那么温柔,怎么可能会计较呢?
助理糕糕在远处咳了一声。
——是的,没错,姜含笑的小脾气又开始犯了。
她从小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脾气一上来,没人敢和她别风头。现在家道中落,脾气已经是被削弱了太多太多了。只不过江上清对她太和风细雨,所以如今爪子终于开始一点点亮出来。
“师哥,提前警告你——我脾气可很不太好,以后你身边的人都得烦死我,替你打抱不平的。”
她全然没顾及面前正对着的摄像机,来了这么一句,“你要是指望我当解语花,那不如早说清比较好。”
这是哪门子小情侣闹脾气的语气?
摄像大哥懵了,左瞧瞧右瞧瞧,心说完蛋...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救命,小姑娘,能不能遵守下行业规则,谈这种事,能不能先把我支开!就算你问我“是不是要拉肚子”,也比这种情况好啊!
他一直明白,如果说当情侣约会时的第三人是电灯泡,光亮且碍眼的话,那么做吵架情侣旁的第三人则无异于二踢脚——吵闹,存在感极强,而且还有误伤自己的极高人身风险。
傻子才当二踢脚!
看着江上清若有所思,没马上回答她,这眼看着就是要吵架的节奏,摄像大哥心说算了,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姜含笑不开口支开他,他一个大活人,难道还不会自己走吗?
他正气凛然,弯下腰捂肚子:“不好意思,两位老师...我有点拉肚子,先离开一会!”
姜含笑:“...”
江上清:“...”
他的同事:“............”
江上清忍俊不禁,颔首说没关系,您辛苦,快去吧。
等到摄像大哥走了,江上清才看向姜含笑...然后,惊天一语。
“那种话,我听过太多人讲了。”
他坦然,“对我来说不算‘解语花’,很普通的一句话而已。”
姜含笑哦一声,毛被稍微捋顺了一点,但还是不完全承认:“...那你说,哪种话?”
她等着他报上刚刚叶姚说的那句“含笑你也太不懂事了”,然而江上清又一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昨天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说的那些...”
他想了下措辞,“音乐交流。”
江上清生着病,所以脸色也苍白了一些,好在他长了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所以并不显得失神憔悴。而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正盯着她。
“对于我作品的分析,哪里插了什么曲子,怎么以乐写哀...这种靠网上资料就可以找出来的话,我已经听过太多遍了。”
他笑一笑,“这种不算解语花。”
姜含笑顿住了。
她没想到江上清当时注意到了她被叶姚明里暗里挤到了一边的样子,现在还反回来安慰她。
她终于气顺了:“哦——”
脸却转向一边,还是有一点撒气过后的不好意思。
她的侧脸轮廓细腻饱满,依然是个天真肆意的样子,一条路通到底儿的心性,毫不打弯。
江上清笑,和她讲:“昨天一天都是我不好,我状态不好,没有顾得上太多。”
“本来也想找个合适的时机,然后把我们的事好好说说的,可惜昨天被冻到了,今天刚吃了药,精神不太清醒,所以在房间里就全说了。”
姜含笑有点惊讶地回头,对上他的眼睛。看见他温柔的眼睑,雪白的脸色,嘴唇的弧度看起来非常非常柔软。
“应该找个正式的场合才对。”
他说。
姜含笑终于憋不住笑了,眼睛一弯,睫毛乖乖地成一道弧,看起来很甜,“什么正式场合?换套衣服,烛光晚餐、小提琴、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再找几个群演喊‘答应他’?”
她是逗他的,谁现在还这么土,弄十几年前的阵仗。更别说看他平时里穿的衣服也能看出来,他本人审美很在线,怎么可能搞这种风格。
所以江上清也被这要求震撼了,无言以对,半晌才反过来打趣:“这也是个思路,我明白了,下次就照着这个准备。”
姜含笑好气:“谁说的!才不行,下次...”
等等。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下次”是做什么?
她没再好意思问,只能看着江上清已经跳过了这个问题,在雪地里捧起了一大捧雪。
“没有鲜花,只有雪花了。”
他轻轻笑一下,这位十四岁出道、红到如今的大明星五官长得非常好,不是欧美化的长相,反而极尽东方风流,肤色极白,眼睫却极浓极黑,眼窝并不凹陷,而是平平展展,顺着凤眼眼尾上扬,美得像件瓷器。
——或者说,像件描摹了水墨画儿的瓷器一样。
而他如今手里没有什么玫瑰花或横跨多少片海洋、多少个大陆的土地上的乐器,所以他手里捧着这片土地上的雪,把古代文人吟诵的“不由人不断魂,瘦损江梅韵”变成另一种风流。
“还好有雪花。”他捧着这一捧雪,笑了笑,“不知道这是有多少朵。”
雪在房檐下没有残余多少,都被屋子里的热气暖化了,纷纷扬扬消融,只有远处才有茫茫大雪,遮得视线都模糊,仿佛坠入某个天宫仙境。
“我看啊...”
姜含笑眼睛弯了又弯,脸红扑扑的,心在不停扑腾,不甘寂寞地跳动。
“我看,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朵。”
她说完,还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江上清也眼睛弯弯地看着她,他怀里那股不知名的香气幽幽传来,在清冽、纯净而湿润的雪天更加让人发昏、感到口干舌燥。
姜含笑还没来得及把眼睛从他领口露出来的一小截苍白的皮肤挪开,就听见江上清的声音。
他支着下巴,仰脸看漫天银屑飘洒,大如梨花,小如盐粒,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迷了人的眼睛。
“你说得对...”
他说,“看,漫天都是花。”
第30章
综艺拍过之后,剧组宣传活动的担子就又回到了主演们的肩上,没有姜含笑的什么事了。
已近年关,温度一天天向严寒刺骨滑去,几位主演也都忙得团团转——年末各种节目和活动邀约最多,本来就忙,何况还要再加上给电影跑宣传的活儿,更忙得脚不沾地。
江上清就不用说了,凌晨来、天亮走是常态,金可抚和郑铮这种影后影帝也很忙,就连和姜含笑有对手戏的一个小将军都常常请假,害得姜含笑平白一次又一次地候场。
“于殊请假了。”
宁缺低头整理刚刚修改的剧本,随口说,“含笑,再来把最后那场戏磨一遍。”
姜含笑:“...”
她脸上写满“救命”和“倒霉”,很不情愿的走了过去。
她的最后一场戏是在死前的场景,昔日的仁乐公主沦落教坊,不得不登台接客,还要强作笑脸,给人唱小调,最终在侮辱中死去,结束了她这凄凉飘零的一生。
这场戏对演员要求很高,所以宁缺让她每天都试一遍,方便不停修正和进步。但这幕戏已经拍了有一个月了,效果还是很差,让她有点烦躁。
“一百零七场,第一次,action!”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销金窟,烟花地。台下座无虚席,全是满脸玩味和迫不及待的客人。仁乐公主迤逦登台,脸上虽然带笑,脸颊却是微微低着的,闭眼唱着这一支象征着团圆美满的歌。
镜头一直跟着姜含笑的脸,拍她的微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