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喜点点头,“如此算来你们成婚也不过一两年,如今来茧镇是出来散心游玩?”
沈谈称是,丁喜又零零散散给她介绍了自己的事,沈谈诚心,未有多隐瞒,丁喜也便老老实实告知自己是缥缈峰峰主,人称魔教妖女,问她怕不怕自己,沈谈更是笑了,摸摸她的头,道:“不过也是个小孩子。”
言语间半个时辰过去了,周序出门也回来了,带了些茧镇夜市招牌的炙牛肉和小馄饨,馄饨还冒着浓郁热气,想来刚出锅没多久,丁喜忙起身告辞,婉拒了沈谈同用的邀请,离去关门之时见周序替她布筷,道晚间只用了几口饭,现下多吃点莫要饿肚子。
丁喜心想:确实,也没什么不好。
第37章
沈谈与周序是南境人,茧镇地处北域,又是来游玩,并无探亲或公事之由,是以他二人身份文牒仅准了十日,现下快要到期,只能再匆匆赶回,沈谈:“丁姑娘日后若是游历来南境,金陵上京,可来寻我沈谈,南境有趣的物什也多得很,身份文牒无有多限制,可带你好好赏玩一番。”丁喜笑着道谢,与二人作别。
丁喜不多时也退了房,收拾行囊离开了茧镇,接下来打算去北域有名的剑矢之地——炽炎,以铸铁闻名,当代多名器皆出于此。丁喜这番打算探访的是炽炎知名的和达师傅,据说他原先是在南境做活,后来北域的工坊给的实在太多了,他又没有妻子父母的牵制,于是收拾了行李便背井离乡来了这里。丁喜从前跟孟语唐来过这里,那会他们还是寻常的师兄妹,再套近乎说还是表亲关系,孟语唐对她也算是诸多照顾,带她到交好的铸剑师傅处打兵器。丁喜还记得那时候打出来一柄小匕首,剑柄上镶着玛瑙宝石,富贵漂亮又好用,丁喜喜欢得很,只是后来两人因为梁绍的事情闹得老死不相往来,丁喜当着孟语唐的面折断了那柄匕首。几次三番如是,小时候再深的情谊也便淡了。
岁月不饶人,和达师傅也老了很多,虽然一如从前爱打满头的小辫子,顽童形象,但发根处还是添了许多白发,记性依然很好,见着丁喜来一下子就认出了是当年的小丫头。和达师傅一把年纪了还是坚持在工坊亲自打铁,工坊热得很,丁喜坐在门边一边跟和达叙旧一边翻阅这些年他的刀剑记录,桩桩件件,名字,铭文,刀剑细节一清二楚,丁喜看着莫名其妙鼻酸得很,顺口问道:“和达师傅,我能不能借您的工坊亲手铸柄剑啊?”工坊内打铁声叮叮当当,大锤敲在烧红的铁上,火星四溅,和达师父没听清,丁喜便加大声音又说了一遍,和达师父听完笑了,“可以,不过铸剑累人得很,小姑娘怕是吃不消啊。”丁喜闻言忙摆手,“吃得消吃得消,我很能吃苦的。”和达问她:“我记得你小时候童子功习的是用毒和幻术,后来又练剑了吗?”丁喜:“没有没有,想打一柄送人。”和达听了来劲了,虽然一把年纪了但是八卦之心永不磨灭,他问:“送给小情郎吗?不会是我们小孟吧?”丁喜闻言宛如被雷劈了,“您可别瞎说了,我们两十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和达闻言摇摇头,不置可否。
火热的剑身入炽炎之地的忘川水,青烟袅袅升腾,丁喜的目光被记录册上的剑铭为徵的破雪剑吸引了,下方书的是一把立山刀,刀铭为羽,宫商角徵羽,古时五声音阶,破雪立山更是登对,看样子是一起铸就的,丁喜心有疑问立刻便问了。和达师傅思考片刻便做出了回答,“这两把是我当年还在南境的时候打的,来的是一对少年少女,一瞅便是‘郎有情妾有意’的,带了一大块千年玄铁,那玄铁可是好东西,我这辈子也没见上过几回,再瞧那两人的穿戴,一看也是贵胄之家。”丁喜又问:“那破雪剑可是在剑柄四周刻了小片水波纹,剑身却是平直干净无纹路?”和达一拍大腿:“正是啊!水波纹一般出现在铜币上的,但是那少年却说要刻在剑柄上,是以我印象深刻,丫头你见过那剑?”丁喜嘟嘟囔囔,“大概是吧...”
和达师父忙活半天好不容易闲下来喝口茶,嘴里絮絮叨叨一直没停,同丁喜说起早些年有关此处忘川水的凄美故事:前朝某位潇洒倜傥的皇子曾同异族少女有过一段风流往事,女子情根深种,可那皇子心机城府之深叫人琢磨不透,后更是为了皇位灭掉少女阖族,少女对他恨之入骨,可皇子多少也是动了些情,一瓢忘川水叫她忘了前尘旧事,接她入宫做了贵妃。那曾经的皇子后来的帝皇,或许是因为往事对她有愧,数十年如一日独宠不断,异族少女在深宫随心所欲了后半生,同那皇帝也算是白首不离。
“她到死都不知道实情?”丁喜问。
“那皇帝在她临死前告诉了她真相,郁郁而终。”
丁喜没有说话了,她要是再开口实在对那皇帝没两句好话,不仅仅是灭族一事,既然灌了忘川水了,若是想要瞒她,便瞒一辈子好了,临死前又要让那姑娘知道这数十年的光阴都是错付,枕边人是杀光她亲族的冷血帝皇,这要她如何受得住?那帝皇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成全自己,灭祖成全他称帝的野心,接女子入宫、喂忘川水成全他的情之所钟,最后告知真相又是为了成全他自己的最后的一点良心,他从没有替那姑娘考虑过半分。
丁喜不动声色,问和达师傅:“您怎么想?”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这么说来我怎么想也不重要啊,”丁喜很是奇怪,“前朝至今百余年,不论是皇帝还是异族少女,如今都已成了一抔黄土,有什么好再作评的?”
和达师父望向她,讳莫如深,“咕噜咕噜”又倒了两大碗茶水进肚,“你还是想想铸什么剑吧。”
最后由于铸剑难度更大,丁喜选择铸了一面护心镜,用时良久,月余有哉,桔梗花正当时,南北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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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冉飞鸽传书给丁喜叫她速回缥缈峰,信送到炽炎和达师傅处,可那时丁喜已离开,一路往南北之交前线战场走。当上缥缈峰峰主之时丁喜曾问裘刃缥缈峰善用毒,可用毒为成何事?裘刃只说此道与岐黄之术一脉相承,害人救人一念之间,凭用者之心。那时丁喜还不懂,而眼下她一路瞧见不少伤患将士以及无辜被误伤的百姓,加入随军大夫之列一路救治,才堪堪明白裘刃彼时之意。
随军医队在军营附近驻扎,女医一般在驻扎之处包扎救治即可,人手不够时会随着男大夫去休战的战壕替幸存士兵做简单处理,再抬回医队做进一步医治。战事吃紧的当口,北域前线刚结束一场胶着之战,累石之坑血流成河,敌方的己方的,丁喜随医队前往,硝烟过后,唯余猿鸟哀鸣。丁喜一路瞧见的都是稚气未脱的脸庞,有些甚至比自己年纪还小得多,上个月被遣给医队送过肉汤的张明,死的时候刚过十五,巴巴等着打胜了仗回老家娶媳妇儿,前些天被巨石压断了腿的李叔,亲儿子与他同在军中不同队伍,更早些时候已殉职,死讯延迟,传来时李叔已是半个废人......对以前的丁喜来说,在这样的地方会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事实上她也曾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被医队的小师父尹骆狠狠骂了一顿,“你哭成这样伤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还救什么救让他们等死吗?!给我打起精神来!丁喜你记住:医者,永远不能对伤患丧失信心。”
丁喜觉得自己学到很多,起码后来再难过的时候都死撑着不掉眼泪。比如说现在,她正给一毛头小子包扎小腿:被利刃削去好大一块肉,又不幸创口中毒箭深入骨髓,虽说自己来得及时解毒处理保住了他性命,可这小腿能不能留下还是难说,小孩儿咬着牙硬扛疼,问他叫什么只肯说姓周,丁喜给他讲些稀奇好玩的事转移他注意力,却忽听前方传来巨响:是南境大军去而复返!
一瞬间号角再次吹响,前锋将士迅速就位,后方军队持戈矛严阵以待,丁喜跟着后勤部队转移伤员,搀扶小周即刻后退,可那小周瞧着身子羸弱,却也是个结结实实的大高个,用了大力气也没走几步,眼看着两军马上又要对其阵来,急得不行。
“丁喜?”焦灼间忽听得熟悉的声音不禁四下寻找源头,只见一银甲将领身披白袍,龙行虎步而来,小周下意识要跪拜,“主帅”,来人一把提溜起他,然后对着丁喜发话,“跟上来。”
“是孟语唐。”丁喜在心里默念。
孟语唐把两人送回后方后立刻回去指挥战役,三天两夜后总算平息战局,战线更是往前推近十里,不过担忧南境大军又卷土重来偷袭,是以三军上下依旧打起十二分精神防守。小周的伤经尹骆布针施药,又敷了两日药草,说是能有八成把握痊愈。丁喜松了一口气,正要回去休息,便瞧见了那白袍银甲的将领立于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