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也要可能。”穆遥一语打断,“无论如何不能让齐聿想起齐叶。以前的事不曾同你说,今日可明告先生——齐叶是齐家唯一的女儿,齐聿年幼时多病,齐老爷子狠心卖了女儿才凑够药费给齐聿治病,可以说卖了齐叶才有齐聿——这一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齐聿的心病,提不得。”
余效文踌躇,“贫寒人家,卖儿卖女也是常见的事——”
“齐老爷子为了多卖三两银,把齐叶卖去的地方,是桃花巷。”
桃花十里胭脂路——桃花巷,中京城里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余效文一滞,“这,这,这——也太偏心了。”
“当年齐聿高中之后,虽没有钱,仍然是同太傅借了银,要同齐叶赎身——然而齐叶早恨极齐聿,怎样都不肯。齐琼和齐江那两个同齐聿讨钱,齐聿从来不敢不给——因为他怕那两个去寻齐叶闹。先生细想,如今叫齐聿想起齐叶,不去了他半条命怎么可能收场?先生无论如何想个法子——不能叫他想起来。”
余效文稍一忖夺,“我看看醒来怎样。”执一枚针,入在男人虎口处。男人垂在地上的一只手抖一下,睁开眼,入目是满室明光,身前一男一女两个人,他甚至来不及分辨眼前的人是谁,便疯了一样尖声大叫,“别看我——别——灭灯——灭了灯——”
穆遥心下一凛,抬手一掌击出,灭了烛火,一瞬间满室漆黑。男人如一尾出了水的鱼,大张着口不住喘着粗气,久久安静下来。穆遥抱着他,感觉怀里的人衣衫尽湿,难免心疼,俯身同他额首相触,“你在自己家里,别怕。”
男人贴在她怀里,胸膛剧烈起伏。久久抬一下手,攀在她肩上,“远远,我姐姐呢?接回来了吗?”
“接回来了。”穆遥道,“姐姐去买桂花栗子糕了,她爱吃,你一会也陪她吃一点。”
男人柔和地“嗯”一声,安安静静地贴着她,“远远,今天我去太学讲书了,可惜你不肯来,什么都没听着——”
余效文在旁听着齐聿言语,着实疯得离谱,他生恐惊醒他后果不堪预料,只能缩在黑暗里听着,一声不敢出。穆遥淡淡地瞟他一眼,镇定回话,“你去太学讲书我当然要去,你没看见我而已。”
男人屏住呼吸,轻声道,“你仍然同我生气呢——怎么肯去听?”
“我怎么会同你生气?”穆遥指尖捋着他濡湿的发,“我去了。你在太学,第一段便是从大学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她把语气放得极其和缓,感觉男人鼻息匀净便闭上口。
男人本已是力倦神竭,耳听她停止,便不依起来,立时接一句,“在止于至善。”
穆遥扑哧一笑,忽一个瞬间觉得他就这样疯了,永远活在过去也没有什么不好,总比清醒时快乐。含笑道,“嬷嬷熬了粥,你喝着粥等姐姐回来,好不好?”
男人好脾气地点一下头。余效文四顾一回,摸黑把煨在火盆边的药粥捧过来,穆遥用匙舀了喂齐聿吃,二人间断地说些闲话,尽是当年书院旧事。
粥里搀了药物,男人吃完又昏睡过去。穆遥放下他,盖一条被子。余效文乍着胆子点一支烛,上前把一回脉,“我观齐相方才言语,再看脉相,应是一时迷乱,殿下好生陪着,一二日应能清醒。”
“当真?”
“是。只是——”余效文迟疑一时,“只是齐相如今的精神状态,万万不能再受刺激,请殿下与他辞了阁中事,更不要再沾染新法。”
穆遥一时意动,正自踌躇时,昏睡中的人忽然挣扎,手臂挥舞,虚空中不住抓握。穆遥忙一手攥住。男人鼻翼翕动,又无声地哭起来。穆遥托起他半边身子,仍将他抱在怀里,柔和地安抚。男人哭泣渐停,昏昏睡去。
穆遥抬头,“你说的我何尝不知?但谈何容易?新法何其艰难才有今日之成效,如今说停就停——即便我肯,齐聿以后醒来,定然也是不肯的。”
“销魂草这东西毁人神志,齐相疯症频发,同那东西其实有脱不开的干系。”余效文道,“为长久计,齐相应立即居家养病,尽快除去销魂草祸患,否则再一日疯症入骨,终身难以康复。”
穆遥一听这话,眼中倏忽一亮,“先生这么说——应当已经寻出法子根除销魂草?”
“是。”余效文点头,“早前殿下命我精研销魂草,如今已有一些眉目。前些时日配出一味安慰方,于发作时服用,给我一月之期,应可戒断销魂草。”
“可有痛苦?”
余效文迟疑一时,“应当还是有一些难受,但总比强行戒断要好上数百倍——两害相权当取其轻,殿下早日决断。”
“先生有多大把握?”
余效文抬头,“允我一月之期,我有九成。”
穆遥大为意动,略一忖夺,“咱们就这么说定。”往门外叫一声,“来人。”
侍人入内。
穆遥道,“速走一回赵府,叫赵砚立刻到这里来见我。”
侍人迟疑着看一眼依在穆遥怀里兀自啜泣的男人,“在这里吗?”
穆遥抬头,“怎么?”
侍人一个哆嗦,一溜烟跑了。余效文便也告辞,“明日携药前来。”
穆遥道,“先生不用来这里。我见了赵砚便带齐聿去红叶别院,先生去那里寻我。”
“是。”
赵砚过来时,齐聿正贴在穆遥怀里不住口地哭叫,一时叫着“别看我”,一时哀求“放了我”……他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齐聿疯症发作,怒道,“那些人也太不是东西了,把那种腌臜罪像摆了一条街,好人都要被他们逼疯——齐相本就是在北塞遭了大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