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不用回去。”穆遥站起来,往食盒里取出一碗肉粥,“吃饭吗?”
齐聿坐起来,“为什么不回家?”
穆遥逗弄之意油然而生,也不说自己今日原本就不打算回家,故作忧心忡忡状,“你生病了,我怎么放心走?”
齐聿低头,闷声咳嗽,越咳越止不住,翻转过去,缩作一团,好半日才止住。
穆遥半点不留意,自己坐着吃粥。这边刚刚吃饱,那边药童便送了煎好药来。穆遥道,“起来吃药。”
齐聿不动,“不吃,拿走。”
穆遥一听他这么说话越发觉有趣,笑嘻嘻上前,百般劝着拉他起来,自己倾身坐在榻边,用匙搅着喂他吃。
齐聿发着烧,本是困倦不已,被穆遥哄得昏沉,半梦半醒中在她手中吃下一大碗热汤药,感觉自己被人塞入被中,立时睡得人事不知。
半夜淋漓出一身汗,睁开眼便见穆遥伏在榻边呼呼大睡。齐聿轻轻伏在枕上,安静地凝视她。眼前人唇似点朱,肤如凝脂,发似乌木——
中京城里,不,即便是全天下,再也寻不出这么好看的姑娘了。
穆遥陪齐聿到半夜,摸一摸不烧了才打着呵欠回去。她折腾一回精神抖擞,直到天亮才睡了半个时辰,只觉四肢百骸无处不累。她本是无事都要逃课的人,现时理由充分,大摇大摆回家,将养七八日才回书院。
齐聿居然也不在。
穆遥同田世铭打听。田世铭道,“说家中有事——不知道谁又给娇娇子气受,他不上正好,省得你哥哥知道你偷偷塞一个伴读给他,打断你的腿。”
穆遥四下里寻一回——这一回居然真不在。书院没了有意思的人,穆遥顿觉无聊。又过了四五日齐聿居然还没回来,穆遥琢磨这一回理由很充分,便换一身衣裳往他家去。
刚到巷子口便见四下里挂着白幡,乌泱泱的看着骇人。穆遥进去,不到门口便听里头尖利的喝骂声——
“阿爷养的?谁不是阿爷养的?但阿兄不一样啊,阿爷养了你,还同你讨了一房媳妇,你不拿银子谁拿?我至今还无银子讨老婆,你要我拿银子?”
“亏你说得出口!呸——”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声骂,“生我家齐琼时家里穷,一口饱饭没吃上,六岁便去与人倒夜香养家,齐江怎么,他受过这份罪?”
“你们吵什么?”一个男人道,“吃苦享福一本账,怎么算得清楚?咱们这一大家子,现成有一个尽享福不吃苦的,阿爷如此疼他,他不把银子谁把?”
里头一哄而起,一群人叫,“对,去找齐聿,让他把!”
穆遥此时终于确定没走错地方,便不进去,攀住门楣轻盈盈一跃而上,蹲在墙头,借着一株红杏遮掩身形。
土坯墙围就的方方正正一进院子,房屋也是黄坯泥墙,灰瓦覆顶,正屋设了灵堂,十三四个披麻戴孝的人在门口,兀自撕扯得热闹。
穆遥四下里寻一回,不见齐聿。
里头人还没闹完,一个男人站出来,“齐聿是该把,但他也不挣钱,让他把也把不出呀。”
女人“呸”一声,“你和阿江六七岁就在外头刨食,阿爷偏疼齐聿,为了他连卖女儿的事都做得下来,如今到十四了还不挣钱,不挣钱便挣去呀!”
男人骂一句,“银钱天上掉的,一夜能挣来?不要说这些无用的话,家里如今就这样,能把银子的,就只阿叶,她是挣大钱的,寻她要——”
院门“啪”一声大响,打断男人的话。穆遥循声望去,齐聿立在门外,面如霜雪看着一屋子的人。
男人惊一下,又骂,“齐聿,门砸烂了你把银子修!”
齐聿听若不闻,目光巡过一群人,“一样的话,你们守着阿爷说了两日了还没够?有这工夫去上工,十几口子人,薄皮棺材总有——”
“放屁!”男人破口大骂,“你一无知小儿懂什么?阿爷病一年,里外借了多少银子,上工一日几个铜钱?你以为家里还有一个女儿能卖?”转身道,“阿江,不用理他,与我一同去寻阿叶要银子。”
穆遥此时才留意齐聿装扮,一身短打扮,挽着衣袖裤脚,露着的四肢满是黄泥浆子——这是真上工去了。
那边两个人已经往外走,被齐聿迎面拦住,“你们还要脸不要?”
齐琼大怒,指着齐聿鼻子骂,“我寻阿叶把钱是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给阿爷下葬吗?怎么就不要脸了?不要脸的是你,齐聿,阿爷卖阿叶,不就是为了你吗?装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你真是阿爷的好孝子贤孙!”
齐聿血色瞬间褪尽。
齐琼抬手将他搡在一边,领着一群人乌泱泱往外走。穆遥正要下来,齐聿忽然发作,往院边拾起一根长木棍,冲上去拦在头里,厉声道,“谁敢去?”
齐琼气得笑起来,上前道,“齐聿,你不让我们去,银子你来把?”
“我把。”齐聿道,“银子我来把,你们谁再敢去寻阿姐讨钱,有一个算一个,打死了我与你偿命!”
“好!”齐琼重重点头,回转头大声道,“大家可都听见了啊——阿爷的丧事今日便交给齐聿了,以后谁敢说我和阿江不管阿爷,你们都是见证!”朝齐聿一声冷笑,“我们走!”
人群如潮散去,齐聿一个人伶仃剩在当场,遍身泥尘,握一根木棍,日影一照,七分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