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稷从未见过圣上这般宠爱过一个孩子,只是皇帝起身,他也不能坐着了。
他一时神情微怔,失礼抬眼看去,圣上常服交领处那触目惊心的缱绻痕迹映入眼帘,像是一道惊雷炸在人面前,惊得人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痕迹原本被更衣的内侍遮盖得很好,只是小孩子不老实,捏着阿爷的衣领在无理取闹,才显露出来。
他未经历过男女情爱,但夫妻情人之间难以自抑时的唇齿忘情他也是知道的,不知道是如何忘情,她才会如此对待天子,而皇帝也没有丝毫的计较。
圣上与贵妃方才在内廷所经历的种种,几乎清晰复原地呈现在萧明稷脑海内。
他定定地望着正在抱着十皇子的圣上,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可能是他的兄弟,他们是那个女子最亲近的人,愿意用性命去换取他们的平安。
同样,这两个人也是他最厌恶的人——哪怕元柏与贵妃十分肖似,随着长大,一日日渐显现出贵妃的惊人容色,颇得圣上的欢心,可是这也是叫他最讨厌的一点。
这个在世上存活还不足一年的孩子凭什么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母亲的全部爱怜和重视,长得又是如此相像,时刻提醒着他与音音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圣上本无心去瞧自己这个站在一旁的沉默儿子,只是元柏忽然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才发现萧明稷一直在瞧元柏。
皇帝是经历过无数争位残酷的人,轻而易举捕捉到那眼神里的不善。
“怎么了?”圣上收了那慈爱的神情,将孩子交到萧明稷手中,“说来你这个弟弟生下来之后,你还没有亲手抱过他。”
萧明稷躬身应了,面上竭力维持着淡淡笑容,可当接触到那柔软襁褓的一瞬间,想要扼死他的冲动几乎克制不住。
圣上瞧他抱着的手微微颤抖,担心他不会抱孩子,伤到了元柏,回去教音音知道了非得恼得把人撵回紫宸殿,再也不许他沾身子了。
果然,孩子的哭声更大了,或许是有些不舒服。
“罢了罢了,是朕思虑不周,你自己还没做过生身父亲,要你抱元柏也是为难了,”圣上将孩子从萧明稷手中抱回来,自己十分耐心地哄着,“等你给元柏生一个皇侄,大概就知道这做父母的不易了。”
圣上难得会这般慈爱,但是在旁人听来却是说不出的怪异。
要说催促三殿下赶紧成亲,给自己生一个儿子、又或者给圣上生一个皇孙都是使得的,可是说给十殿下生一个年岁相仿的小侄子……说的倒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怎么听怎么奇怪。
萧明稷应了,但嘴角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笑意,“儿臣以为,十弟应该是只想要圣人与儿臣桌上的香茶,清凉罕见,小孩子没尝过,自然是瞧一回要一回。”
有些时候,做了父母也未必就懂得,在音音生育这个孩子之前,圣上有想过该怎么做一个父亲吗?
做一个父亲,不仅仅是给予天底下最奢华的一切享受,还有耐心呵护与教导,圣上经历的考验不少,但从未有过成为父母的考试,只是按照天下君主那样,该大量生育皇嗣,为皇室开枝散叶的时候拥有了许多皇子,对他们实则并不算太关心。
直到有了元柏,圣上才开始主动学着怎么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如何亲力亲为地照料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为了他殚精竭虑。
哪怕就是现在,圣上怕是也没有真正了解该如何协调皇室兄弟之间的情分。
当着一个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认可的儿子的面,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对那个儿子最讨厌的新生幼子是如何舐犊情深。
自然,圣上有这样的权力不顾及旁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而他所作的这一切,除了有真心疼爱孩子的理由,也是为了讨他生母的欢喜。
说难听一些,有些时候子凭母贵,母凭子贵,自然也有父凭子贵的时候。
圣上实在是太疼爱这个孩子,他哭起来之后容易想得太多太仔细,反而不如萧明稷看得更通透些,见自己怀里的元柏果然是眼巴巴地看着萧明稷……身后放在桌案上的凉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点了点儿子的鼻头亲昵。
“这个你长大些朕再给你喝,否则你阿娘知道朕敢叫你碰不该碰的生冷东西,心里怕是要将朕骂死了。”
元柏听着圣上的话,似懂非懂,人是不哭了,可生气地扭过身子去,不理他父皇。
圣上也不恼,含笑叫内侍端了茶出去别给这个小孩子瞧见,笑着哄了几句,叫乳母抱入书房里随便玩耍。
——在那里,今天十殿下才怀抱着圣上一块比较重要的玉印,不小心摔到地上碎了一角。
万福知道,今日殿下无论同圣上说些什么朝事,得到的结果如何,心里恐怕都不会好受,但是作为奴婢,又没有办法点破,见过了一刻钟后殿下退出御书房的时候果然是神色阴郁,心道不妙,恐怕还是得好生伺候,别惹恼了主子才行。
萧明稷倒不关心万福想些什么,只是在出了紫宸殿之后,吩咐道:“去,将江太医请到府上来,就说我这几日旧伤发作,隐隐生痛,请他过来看一看。”
万福知道主子当年与牟羽可汗谈判联手时被突厥刺客所伤,只是近来并没有太多异常,这大概是个寻人问话的借口而已。
他不清楚主子想要做些什么,但是做奴婢的只要听吩咐便好,想着江太医今天应该当值,应了一声是,自己便亲自过去请了。
……
郑玉磬听了圣上的话后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浑身狼狈,但当真累得不行,根本不想用膳,也不要穿衣。
所以当她感受到腰后温热帕子擦拭触感的时候,几乎是一下子惊醒了。
“枕珠,是圣上让你进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