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千藏被吓到,呆呆的将手放在膝盖:“你是如何知道的?”
“如今这世道什么事都有。”
晴明眯眼笑道:“若今日我大师傅或者是大师兄在,这家伙断然是逃不过的,哼哼,胆子可真大,敢冒充大天狗,真是不要命了。”
千藏心下稍定,淡淡问道:“你要如何处理他?”
“不如何。”晴明将热水注入茶壶,又冲了一壶茶:“与我何干,我只是入门尚浅,天真善良的小师弟。”
“那真的白峰英彦呢?”千藏忍不住问道,却只得到了晴明简单的一句不知道不关心。
晴明重新续上热茶,捧在手里,颇为悠闲的样子:“他敢于达官贵人们一道来此,可见是不怕被真货碰见的。让我说就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吧,听说他明日还要去天皇府里做法。”
他眼睛一转,鬼主意立即浮出:“我们知道了他的把柄,不如让他为我们偷眼药吧!”
又将眼珠从左往右快速的移了移:“哎呀越想越好,他就歇在隔壁院落里,我这就同他说。”
千藏被这术士的一会儿一个主意闹得有点懵,心里真的是不愿再与人界术士扯上关系,可又架不住晴明的猛劝。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你这么年轻,还有大好年华,你也想看看这个花花世界吧,如今这就是现成的机会你还不抓住。”
随后便是姐妹淘式的八卦起来:“听说那日白峰英彦为神羽天皇献上了狐胆,你们就是因此结的仇吗?你会害怕他吗?”
千藏其实想说是有点害怕,但还是说没有。
这爱闹事的术士却更加欢腾起来:“那我陪你去吧!我就说明日要去府里献宝,你与我一同进府,那假货只要不干预我们,正好把屎盆子扣他头上。”
千藏架不住这热情的招呼,只得唤熊妖进来,吩咐他将消息快快带回去,自己同晴明去一趟天皇府。
熊妖性格沉稳持重,倒是没有阻拦千藏,只是让马妖去传消息,自己留下来与千藏做个帮手。
第二日的清晨,晴明带的献宝队伍便出发了。
说是出发,也只是从行策院的侧门出去,绕个弯从天皇府侧门进去。
他们带的人也很少,三四个鼓师,两个弹三弦的乐师。
千藏手里拿着小鼓混在一堆专注着调手中乐器的乐师中,这是他们一步登天的机会,个个都十分认真。
他手中的手鼓中画了符阵,能够短时间隐藏住自己的气息。他本妖则是屏息敛神,在脑中回想着接下来的步骤。
台上咚咚一声响,千藏被一同上场的司鼓小童拉上了场子,站在最不起眼的一角里。
此时晴明将一台精铁铸的机器推上来,待席上的大人点了头便弯腰拿着把手摇起来。
背后渐渐传来流水一般柔和的吹奏声,慢慢的,铁片压模裁出来的铁森林中,一只灰狼浮出草丛,它缓步踱至树丛边。
此时机括转动,从草丛中冒出许多的蝴蝶围绕着灰狼打转,灰狼开始转着圈扑这些蝴蝶。
其中有一只最大最漂亮的蝴蝶,却少了一片尾翼,几次都险些被扑住。
这时从远处走来一名猎手,提起火铳,两枪打死了灰狼救下蝴蝶,蝴蝶在他身边饶了一阵子,接着一阵烟火冒出,忽然变作一个姑娘。这大概是民间先和报恩故事的变化版。
在座的各位大臣都为这座机器的精巧所叹服。
千藏站在最边角处,听见席上神羽天皇的声音说道:“如此精巧的机器,真是世所罕见。佳玉啊,等你眼睛治好了,便能看见这巧妙的机器了。”
千藏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就与他那日被挖眼时听见的一样。
这声音唤起了他心底的恐惧。
他感觉周围的杂音都消失了,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趁着佳玉奶声奶气的撒娇声。
他感觉腿在微微的发着抖,强压着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
司鼓的小童奇怪的拉着这呆立原地的半调子,将他从惊呆的状态中唤醒,心中抱怨下次还是不要找这种人来凑数,险些就坏了大家的表演。
千藏顺从的与大家一同退回待客的小偏院,坐在晴明休息的房里安抚心情。
“如何呀?能行不。”晴明看他这样子,有一些担心。
他屏退左右侍从,拉好门窗,抽出一张符往地上一甩,一声闷闷的彭的一声,原地出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清明,这纸人变得傀儡自觉的拿起桌上放着的折扇,展开摇了摇。
千藏对此却无知无觉,他慌忙的收拾东西与晴明一起从后窗跳出去,忽然身体一轻,落在一张符纸折的小船上,被轻轻的托着向院外飘去。
索性这晚很多人都去看节目了,守卫并不十分森严。
他们从挂着鹦鹉的宽大后窗翻进去,鹦鹉看见他们,却不能开口叫,只咯咯的咬了两下喙。
屋里十分宽敞华丽,到处都是漂亮的摆设,这些金玉珠贝在夜色中也泛出盈盈宝光。
千藏已经瞎惯了,在黑暗中找东西倒是比晴明要利索一些。
他将架子上陈列的瓷瓶一个个拔开去闻:“会不会是这一个?”
晴明看看这些长得都差不多的药瓶,索性将它们全部扫到衣襟里兜着走。
术士晴明到处瞎摸,对于做贼这件事他明显是不如千藏的,只得勤能补拙了。他将手平展展的摸遍了各个桌柜,发现就在他们刚跳下窗口的地方,有一只稳放在台桌上的蓝色瓷瓶。
他口中小声“哎呦”了一声,一把将它攥在手中,兴奋道:“应该就是它了!”
他两步跑至千藏身边:“得了,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只铁笼从天而降,咣当一声重重将他们罩进其中。
要糟!
头一次做贼,晴明已经十分提心吊胆了,这一下子怕是要将他的心肝都吓得吐出来:“这是怎么了!”
他感觉腿发软,只得慢慢蹲下来趴在千藏腿上。
千藏却是个做贼的老手,他虽是眼盲了,贼胆子从来不缺,耳听着窗外传来的纷乱脚步声,镇定的对晴明说:“将门窗封起来,别让他们进来。”
晴明此时也缓过来,扶着铁笼站起,自衣袖中抽出一把符纸当空一挥,这些符纸像在空中划过的燕子一样潇洒的滑翔一圈,一张张的趴趴贴在窗缝和门缝上。
来人随之而至,哐哐的摇着门窗,着急的相互议论着再多叫一些人来,将门撞开。
耳听着有一批人赶来,千藏说道:“再加固一层。”
晴明早已另抽出一叠符纸挥在空中,另一轮符纸牢牢贴在上一层符纸上,将门窗又加固一层。
“这什么东西?”千藏耳听地上什么东西在嗤嗤的挖土,有点惊慌。
晴明回他是事先准备好的兔妖式神,刚才一慌就给忘了,现下里放出来便可以打一条地洞从这里逃出去。
这巨大的绒兔挖了两下,兀然停下来动一动鼻子,向晴明那边亲昵的蹭一蹭。
晴明回它:“先干活才可以吃饭。”还是喂了它一张满都是血腥气味的符纸。
一人高的绒兔动着三瓣嘴将符纸吃下,在黑暗夜色中静止了一下,两只透明琉璃珠似的水汪汪黑眼球懵懂的呆了一秒,忽然变红,同时牙齿暴长,不由自主的“咯咯”空咬着,整只兔都在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
“乖,从这里挖一条通出铁笼的通道来,不,直接通出屋子!”晴明面对这双目染血,牙齿暴长不住狂咬的兔妖式神一点都不怕,就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兔一样怜爱的抚摸着它白绒绒的巨大脑袋。
兔妖口角不住的流着涎水,将呲着尖长牙齿的侧脸撒娇似的去蹭他的手背,然后双眼盯着地面,两只前肢发力“嚓嚓”两下刨开地板,将地下的黑土噌噌的刨上来,只几秒钟便挖出一个浅坑。
屋外也发现了里面的异状,吵嚷着叫来了府里的术士,连同过来看热闹的一起,更使得屋外人声鼎沸起来。
屋里兔妖刨坑速度更快起来,它神经质的抖动脑袋,大耳朵随着刨地的动作一晃一晃,因为太过专注嘴角微微抽搐淌下一些黑色的血沫。
千藏被晴明引着钻进了兔妖刨出的坑里,晴明伸手出坑,将最后一把符纸洒出洞外,把岌岌可危的门窗又加固了一层。
听着屋外懊恼的抱怨,他们彻底钻进了暗黑潮湿的地下,耳边只剩下兔妖在前面哗哗的刨土声,将挖出的土往身后堆去。
晴明小声催促着,指挥兔妖朝自己居住的宅邸挖过去。
在终于钻出地洞时,就连千藏也有一种重现光明的错觉。
两人从院里的灌木丛中悄悄跑回卧房,千藏跑得飞快,完全不像一个瞎子,身后是晴明与兔妖小声的吩咐:“去把那个地道踱塌,别让他们发现你,乖乖最聪明了。”
他捧着兔妖的大脑袋,口气亲昵极了,完全不在意这个“乖乖”通红泛血的眼睛和钻出口鼻的腐虫。
第八十章
两人前脚进门,后脚便有侍卫来叫门。
众所周知这个屋子矫情的客人是个慢性子,来查看的侍卫等的不耐烦咣当蹬开了门,发现屋里人正在对着灯烛仔细的擦拭着表演用的头冠,看到他们闯进来投出了一个十分鄙夷的眼神:“不是说了不准进来吗?你是哪一队的侍卫,连个礼节都不懂。”
侍卫大半夜被揪出房门查案,刚进门便处于这等刻薄人口下,心里压着一些气,口中仍是恭敬:“前院里闹了贼,大人让查看有没有惊动各位贵客。”
晴明抱着攥珠嵌玉的头冠,手拿着银锥子将缝隙里的脏污一一剔掉,嘴上不积德:“你倒是好客气,真这样为我们着想还会踢门闯进来?”
他将手中的活计放下,袖子挡住脏污的绸裤:“我看你们这是找不着闹事的贼人,想捉一个去顶罪。”
侍卫口呼万万不敢,只是来例行查看,并不敢打扰贵客,心中想这小小术士果真是恃宠而骄,怪不得府里的大哥们对行策院的人特别不待见。
这客人几番纠缠刻薄与他们,他们自然也不想呆在这里跟这些神棍找骂听,纷纷压着火气掉头回去。
听他们脚步声远去,藏在房中的熊妖才放下警惕,将躲在柜中的千藏引出,心里疑窦丛生。
方才晴明回来时,他正看着那个替身煞有其事的摆弄着精巧的机括,对他的刻意打扰视而不见,完全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但听到院中发出的嘈杂声时,这傀儡忽然回头对他斜斜一笑,原来僵硬的五官一下便生动起来,自作主张的去打开窗户,伸手将晴明扶进来。
他动作娴熟的招呼着千藏,将他藏在柜中,又细心抹去了他们留在地上的黑土,这行事作风似是比半调子反水晴明术士要稳妥得多。
熊妖将房门拴好,前去检查千藏有没有受伤。在路过已经躺平在榻上舒展着他一身懒骨头的晴明术士时,他蓦然一惊:“那不是傀儡术,你居然敢养鬼,当真不要命了!”
晴明听罢只是嗯嗯的哼着敷衍他,真不知这人族的术士背地里都干过什么耸人惊闻的奇事。
熊妖被他这见怪不怪的态度镇住,仍然沉稳的扶着千藏向灯烛边走去,忽听背后一声“接住!”。
他敏捷出手,稳稳的抓住一只蓝瓷瓶。
背后的术士哼唧着吩咐:“一天两次抹眼睛,记得涂在伤口上,手要稳。”
话到后来就变成了低低的鼾声。
长期生活在刀尖舔血的状况下的熊四从来没见过这等人,也不知是胆大还是没心眼。
在熊妖背过身的瞬间,那同晴明长的一模一样的傀儡忽然现身,坐在榻边一下一下的整理晴明垂在肩上的银色长发。
熊妖这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观察千藏的眼睛,昔日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结成了狰狞的伤疤。
可能自己真的是太过于感性的妖吧,熊妖心里想着,伸手去剜药膏,但心中总觉得已经变作干净人手的熊爪还是遍布着黑棕的毛发。
他停顿了一下,低头找来银匙,用细长的钝把手挑起一点药膏点在空荡荡的眼眶上。
千藏不明所以,听话的眨动双眼将药膏匀开。
这药膏入眼一片冰凉,雪片似的化在伤口上,异样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有一些期待。
这是他头一次期待明天的到来,许久未牵动的嘴角悄悄翘了一下。
这一幕在熊妖眼中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小心翼翼的为空眼眶上了药,又为另一只戳伤的眼球涂药。
另一只眼球被利器划破,从偏左的位置伤到,结膜都已经泛灰不再透明。
他皱着眉头将药膏点在眼球表面,药膏立马可见的化开,伏在眼球上结成了层月莫。
大黑山山寨里的妖都是实性子,也可以说不爱操心,亦可以说懒得去管不相干的事。
英彦直睡到了第三天傍晚,这些草妖们就真的听他的话没有移动他,任他在后山的草坡上睡了两天。
睁眼便是傍晚火烧似的晚霞,耳边几声可疑的微微动静,扭头去看时居然是一只鸽子在他肩头做了窝,此时正惬意的伏在他散落一地的黑发上休息。
英彦猛地站起,鸽子咕咕的抱怨着扑棱棱飞走。
暮色四合,坡上晚风吹起衣摆,将衣服里最后一丝热气带走,自己这应该是冻醒的。
缓缓走过山坡,有零星的晚归妖怪看到他,远远的打个招呼。
英彦脑中发蒙,大家似乎对他有些过于礼貌了。
沿着山路回到自己的木屋,发现三个大草妖正直愣愣的坐在屋边打坐休息,听见他的脚步后忙站起身,齐齐看着他走来,颇有点不情不愿的请英彦去她们的山洞大宅居住。
英彦不爱热闹,将手一摆,就要进门。
此时那个叫阿翠的草妖挡在他前面:“你既然收伏了山灵至宝,便是这里的山神了,请去后山石窟殿里理事吧。”
英彦冷漠的看着这三个长相差不多的类似于教派护法一样的不速之客,感觉心里乱七八糟的麻团上又缠上了一股更乱的麻线——若是去当了山神自己要如何脱身。
“这不是我选择的,把山灵至宝还你们就是,谁愿意当都可以当。”
阿翠脸色几乎跟衣服一个样了,她将嘴角小小的一撇:“山灵至宝若是要分离出来,除非你死了。你既是受了大黑山至宝的恩惠,便要担起这个担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