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好意思说我是迷路了才会到这里来,于是就像被那个笑容蛊惑了一般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领着我一起坐在了沙滩上,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一起等待了一会儿。跑步带来的热量消散,我开始感受到湿漉漉的衣服在海风中带来的寒冷。我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果然被他注意到,于是偏过头问我:「你是不是觉得冷?」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突然在我胸前摸了一把,然后皱起眉说:「你衣服湿了,这样会感冒的。」
回过神来后我的脸在黑暗中红成煮熟的虾子,随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可能并不知道我是个女生,毕竟光线昏暗,我还留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
突如其来地有点惆怅,我在心底叹了口气,接着肩膀上突然一沉,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把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
「这个借给你吧。」
我干巴巴地张嘴:「...那你呢?」
「我不冷。」他又笑笑:「我还以为这个看烟花的绝佳地点只有我知道呢。」
我感觉有些过意不去,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干脆把另一只还没吃过的苹果糖递过去。
「这个给你。」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有点凉,你不要介意。」
他愣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去咬了一口,然后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谢谢,很好吃哦。」
我的脸又红了。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什么东西破空而去的声音,然后是一声闷响,他很兴奋地拉着我站起来,指着天空说快看,烟花开始了。
我抬起头,看着一朵一朵的彩色烟火在空中依次炸开,极尽一瞬的绚烂。这个地方其实没有规定的观赏地点离燃放点近,所以那份美好看起来有些遥远,不过也正因如此,每一朵烟花的绽放都在夜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珍贵,这也是我第一次完整地注意到每一种烟花炸开时的形状。
我怔怔地看着天空,余光看到他的侧脸。暖色的光芒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我终于看清了他眼睛的颜色,和他的头发一样,都是鸢尾一样的蓝紫色,是和女孩子一样漂亮的眼睛。
他好像注意到我的视线,于是又冲我笑了一下。
这次我连回避自己直勾勾的视线都忘得一干二净,周围的嘈杂好像在这一刻全然消失不见,我在一片静谧中听到了什么东西裂开缝隙的声音,然后那东西就这么在我的心里炸开,唤醒我超速的心跳,变成酥麻的痛楚后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我还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猛地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地解决手里的苹果糖。
那次邂逅的结果并不太美好,妈妈在海滩上找到我后毫不留情地将我大骂一通,说着怎么可以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这样的话。我只能把外套还给那个男孩后跟他仓促道别,被妈妈牵着手离开的时候我回头去看他,他还是那样笑眯眯的样子,我却觉得十分丢脸,有种原形毕露的窘迫。
*
穿着湿衣服吹海风的结果就是那天回家后我毫不意外地感冒发烧,吃完药以后被妈妈关在我的房间里勒令我好好休息,不退烧绝对不许出门。
我昏昏沉沉地一觉睡到第二天午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没有那么烫了才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我又想起了昨天遇到的那个男孩,最糟糕的是因为来去匆忙,我居然忘了问他的名字。
我因为自己的不争气颓丧地捶了捶床垫,起身去拿桌上妈妈给我准备好的药。心不在焉地咽下我习以为常的苦涩,举起水杯时突然看到窗外的街道上有熟悉的人影走过。
我立刻冲到窗边探出身子去瞧,真的是他!我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后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
我顿时睡意全无,然后做出了一个格外大胆的决定。我穿上外套和鞋子,从窗户爬了出去,沿着院子的边缘悄悄溜到了街上。
也没来得及去想被发现的后果是什么,我着了魔一样顺着他走过的路线一步步跟上,然后我发现自己站在了南湘南小学校的门口。
暑假还没结束,校门口冷冷清清,我察觉到值班室里的安保大叔已经开始奇怪地打量我,只好快步走到一边的展板面前假装欣赏上面的画。
主题是夏日祭典,展出的画水平都很不错,我看着看着居然沉迷了进去,然后我的视线久久停留在了一幅画上,寂静的海面与松软的沙滩平分秋色,漆黑的夜空中分散着并非那般华丽的各色烟花,与我记忆中的场景分毫不差地重叠起来。
我看到了右下角标着作者的名字。
——『幸村精市』
事实上我认识的汉字还远没有那么多,于是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把这四个字的样子深深地刻进脑海里,然后在安保大叔过来问我话之前飞速离开。
我又按照原路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我的房间,幸运的是并未被妈妈察觉。我脱掉外套,藏起脏兮兮的鞋子,把那四个字工工整整地写在了笔记本上,然后心满意足地钻进了被窝。
这次一觉醒来已经是夕阳西下,我听见妈妈叫我下楼吃饭的声音。烧已经完全退了,我顿时感到饥肠辘辘,于是马上跑下楼去。
今晚的饭桌上爸爸也在,我强忍住一吐为快的冲动,直到吃完饭放下筷子我才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爸爸也许早就从我时不时飘来的视线中察觉到了不对,不过听到我开口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真央想学画画吗?」
我点点头。一边的妈妈也插进一句:「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参加这种兴趣班了吗?」
这是实话,佑树刚离开的时候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有有纪在我也完全没有想要认识新朋友的欲望,自然不会想去报名什么兴趣班了。
「没关系,只要你想去,爸爸当然支持。我记得南湘南小学校的附属美术班就很不错,离我们家也近,听说也招收学龄前的孩子。真央觉得怎么样?」
在我表示赞成后爸爸一锤定音,妈妈也很感动似的摸了摸我的头,鼓励我多多交朋友,我想虽然她没有表示过,我不同于其他孩子的阴沉性格应该没少让她担心。
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顺利得超乎我的想象。我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还是在心里感到些许愧疚,毕竟在这令人欣喜的转变背后,隐藏着我羞于启齿的私心。
晚上洗漱完毕,我坐在床上拨通了舅舅家的电话,告诉佑树我参加了南湘南小学校的美术班。
「欸——看不出来你还喜欢画画啊。」佑树拖着长音很惊奇的样子,然后又突然笑起来:「画不好可不要哭鼻子哦!」
我强忍住想直接挂掉电话的冲动,又跟他说了妈妈带我去夏日祭的事,然后我又想到了夜空中的烟花和海边沙滩,我犹豫了一下。
「我遇到了——」
我突然打住话头,我该怎么跟佑树说?说我在海边遇到了一个笑起来巨好看的男孩子?我想象不出佑树听完以后除了骂我花痴加嫌弃嘲笑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反应。
算了吧,与其告诉他我还不如去跟有纪讲。
「什么?」
「...没什么。」
佑树又开始愤愤地指责我说话说一半,我抓紧应付了他两句挂掉了电话。
我觉得我会给佑树打电话是因为我想跟人分享这份喜悦,但事实上我无法跟任何一个人描述出这种微妙的心情,恐怕有纪也不行。
我只能让这颗种子深深地埋在我心里的泥土里,幸村精市的出现成为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小的快乐。
第3章 藍墨茶
*
那以后我开始背着画板往返于家和南湘南小学校之间,幸村是一年级的学生,每天上完课才会来学画画,跟他一个画室的学生都穿着南湘南小学的校服,而我的画室在他的斜对面,这边都是更小一些的孩子。
我每次都很积极地第一个来画室抢着坐到窗边的位置,从这里可以看到幸村上课的样子。他落笔前总会很认真地思考一阵,老师经过他的时候会弯下身子给他提些建议。我也终于听到了他名字的读音。
——「Yukimura Seiichi」
念起来是微笑的样子。
我也只敢在心里偷偷念,因为我没有上去搭话的勇气。小孩子的敏感总是来得莫名其妙,更何况是人际交往能力为负的我,也许是因为担心他已经不记得那天一起看烟花的人是我,也许只是因为我被颜料弄脏的衣服跟他的整洁比起来使人自惭形秽。
总之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仅仅这样便感到满足。并且我也渐渐从绘画中找到了乐趣,或许我的确很适合培养这个爱好,一个人拿着画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描绘自己看到的事物和内心的感受,这样悠闲的时间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我的一大享受。
与此同时,我也得知了幸村精市的名字原来早已在这个街区小有名气。因为当我状似无意地在有纪面前提起幸村的时候她突然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西瓜,认真地看向我。
「真央,你不会喜欢那家伙吧?」
我的脸一下子红得彻底,慌张地摆手又摇头,有纪被我的反应弄得扑哧笑出来。
「安啦,我就是问一句,干嘛那么紧张。」她扁扁嘴:「你会喜欢他也不意外啦,毕竟人长得好看,成绩好嘴又甜,我妈妈每次在街上看见幸村精市都巴不得把我扔了换他来养。」
有纪嚼着西瓜翻了个白眼:「不过你不觉得,跟那种完美的家伙做朋友会很累吗?」
累不累的,反正我和幸村何谈朋友,到现在为止恐怕连认识的人都算不上。
我陷入了有点微妙的自卑中,有纪扔掉瓜皮,把黏乎乎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总之啊真央,你可千万不要被那家伙迷惑了心智哦!」
我怔怔地看着她气鼓鼓的脸,所以到底为什么幸村在她嘴里就像会摄人心魄的妖怪一样啊。
我无奈地叹口气,再三保证我清醒得很,顺便一巴掌把她的爪子从我身上拍了下来。
*
天气又一天天变冷,去美术班前已经需要妈妈帮我围上厚厚的围巾,我看见院子里的落叶越积越深,出门的脚步不禁变得沉重。因为佑树离开时就是这样的季节,当树上的叶子落尽,说明离别的日子就要到来。
爸爸也已经不再去上班,妈妈和他一起把家里的琐碎东西都收到了纸箱里,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抽抽鼻子,爸爸摸摸我的头,说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真央抽空去跟朋友道个别吧。
除了有纪,我还能跟谁道别呢?幸村的脸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从收到行李里的画板上撕下一张画,上面的男孩子头发是漂亮的蓝紫色,微微歪着头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看着那张画犹豫了一阵,又把它卷起来收到了箱子里。
就这么到了出发当天的清晨,我趴在我的桌子上在日记本上戳戳。
『天气,阴。心情...』
铅芯啪地断掉,我烦躁地啧了一声,抬头望向窗外的一瞬让我突然愣住。我的思绪在这两秒内电光石火,最终我扔下笔从箱子里掏出那幅画后飞快地冲出了家门。
在街道上一路飞跑的过程中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直到停下脚步我才意识到我横亘在了幸村面前。他的下巴藏在围巾后,白皙的脸庞被寒风吹得有些微微泛红。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猜我的脸一定比他红得多。
我张了张嘴,又被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打断。
「啊,我知道你,你是隔壁画室的孩子对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幸村居然记得我,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能让此刻的我感到震惊。他对我友好地眨了眨眼睛,我注意到他的视线在我手中卷起的画纸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那...那个,」我支吾两声:「其实...我今天就要搬走了。」
「这样啊...」幸村无奈地耸了耸肩:「真遗憾,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成为校友的。」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啊?」我傻傻地抬头。
「你的名字。」幸村笑了笑:「我叫幸村精市。」
我知道。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菅原...真央。」
我看着脚尖,声音小到几乎消失。
幸村点了点头,低头看了一下手表。
「抱歉,我还要赶去上学。」他转过身,又冲我笑着挥了挥手:「那么,以后有机会再见面吧。」
我下意识地也挥起手点点头,然后看着他的背影逐渐离我远去,直到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
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幅画还被我攥在手心,我看了看它,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至少幸村记得我,还问了我的名字。
这就够了吧。
在神奈川的最后一顿晚饭是我最喜欢的一家餐厅的外卖,吃饱后我拉着妈妈的手看着爸爸把东西收进车后面,一些大件的行李已经提前运到东京去了。爸爸拍了拍手,替我打开了车门。
我最后环顾了一圈熟悉的街景,二楼右边我的窗户,还有那棵已经光秃秃的树。
妈妈说外面冷,我就被赶上了车。
车门关闭,窗外的景色变动,我用袖子擦掉玻璃上起的雾,看着外面的街灯亮起来,与我映在玻璃上的眼睛微妙的重合,像一只停留在我脸上的萤火虫。
我在东京的舅舅家见到了佑树,他又长高了好多,一见到我就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舟车劳顿让我有些晕晕乎乎,接着鼻子猛地蹭到了佑树的肩,他用力抱了我一下,我闻到他身上有点陌生的沐浴露味道,莫名其妙地酸了眼眶。
爸爸跟舅舅寒暄完毕,走到我身边把我一把抱起来,我看见妈妈拉住佑树的手,又被他一脸别扭地挣脱开,他冲着我做了个鬼脸,好像在嘲笑我这么大了还让人抱。我才不管他,困哒哒地缩在爸爸怀里,毕竟这样的机会可不多。我听见爸爸笑着说,走吧,我们回家。
要回家了么?去那个在东京的我们的家?
困意袭来,我嗯了一声,安心地趴在爸爸肩上陷入了睡眠。
*
定居东京后没过几周有纪也紧接着搬过来,离我们的家居然也不是太远。我发现抛去偏见东京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难以接受,或许城市街景总是大同小异,除了比神奈川密集的人流,我只是遗憾在这里看不见海。
爸爸妈妈帮我办了冰帝的入学手续,剩下的时间如我所料,我被他们带着游走于各大医院中,麻木地接受各式各样大同小异的身体检查。
我猜再怎么检查结果也不会有很大不同,我已经摸准了我的病症其实是个看运气的东西,头痛呕吐并不是常态,除了极少数的几次突然晕倒,平日的我和健康的孩子几乎没什么区别。再者,或许是我对自己极强的心理暗示,这段时间也再没有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
我可以理解爸爸妈妈的做法,比起一辈子担惊受怕肯定还是想找出根治的方法,所以我也乖乖地配合他们,抽血吃药从不反抗,跟其他进医院的小孩简直是天壤之别,护士姐姐夸我懂事,但我知道每当我睡觉后妈妈总是看着我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扑朔扑朔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