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
我倒是每次都看见他在病房外面等你结束呢。
我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下,有纪接着又把话题转移到我的身上:「真央,你的病跟之前比起来怎么样了?医生有说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吗?」
「...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呢。」我顿了顿,沉默片刻后望着有纪的眼睛说道:「话说,我最近读到一本书。关于里面的一个问题...我可以听听你的答案吗?」
「当然可以啊。」
「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要在迎来最美好的瞬间时走向消亡,你会愿意放弃迄今为止获得的一切东西,去换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这有什么可纠结的,当然愿意啦。」有纪有些困惑似的:「这不就跟游戏里读档重来是一个道理吗,多一次挑战的机会又有什么不好的?」
但我重新面对的不是冰冷的NPC,而是一个个在我生命中留下重要痕迹的有血有肉的人啊。
我装作思考的样子将深沉的眼神投向远方:「但是啊,如果像烟花和流星一样,在最最灿烂盛大的时刻选择结束,成为人们心中的美好记忆,不也是一种永恒而极致的美吗?」
「...什么啊,真央。你到底看了什么书嘛,突然变得这么哲学。」有纪撇撇嘴。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在我看来美好这种东西永远也不可能一成不变的哦。」有纪看着我说:「美之所以能够永恒存在,是因为我们不断地在创造它。」
「就算是烟花和流星,也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瞬间不是吗?但不管是今天的烟花还是明天的流星,在人们心中都一样灿烂美丽。」她说:「所以,只要还有点燃烟花,等待流星的机会,我们就能拥有永不消逝的美好。」
我怔了怔,然后笑着捏了下有纪的脸:「哇,看不出你对这方面看的还挺透彻嘛。」
「我又不画画,不懂你们这些艺术家为什么这么悲秋伤春...反正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对任何可能性弃之不顾的。」有纪无奈地瞪了我一眼。
「总之,谢谢你这么认真地回答我。」我露出一个笑容:「如果没有有纪你在的话,我一定不可能坚持走到今天的。」
「说什么呢...」
有纪水蓝色的眼睛就像清晨的海面一样泛起点点水光。
她低下头,凑过来抱了我一下:「就算是为了我...要加油呀,真央。」
*
距离给出答复的截止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了。
这天晚上我又有些失眠,幸村照常打了电话过来。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电话那一端似乎是察觉出什么不对,幸村顿了顿:
「真央,你有心事?」
「...我只是在想,在夏天盛开的花都有哪些呢。」
「这个呀。」幸村慢慢地说着植物的名字:「栀子、月季、茉莉...还有三色堇,都是夏天开花的哦。」
我静静地吐气:「听说喜欢夏天开的花,就会死在夏天,这是真的吗?」
那边沉默了很久:「...真央,你又在跟我玩文字游戏了。」
「我还以为学长会说,蔷薇一年四季都开花,又该怎么办呢。」我笑了一下:「比起夏天的花,我还是更喜欢你带我去看的天堂鸟呀。」
「呐,真央。」幸村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奇怪的质感,我坐起身子,视线飘向门边,又转向窗户和露台。
「你知道天堂鸟的花语是什么吗?」
最终我的目光固定在床头的纸杯电话,澄净的月光下,那根细细的绳线似乎微妙地晃动了一下。
我没有再说话,屏住呼吸低下身子,指尖微微颤抖着托起那个轻薄小巧的话筒。
我把它放到耳边,听到里面传来跟电话那端一模一样的声音:
「——不要忘记,你爱的人在等你。」
我放下手机,对着纸杯颤声说道:「...学长?」
这次绳线晃动得更加厉害了,我感受到一丝向外拉扯的力量,然后露台一侧的门被打开。在倾泻一地的月光中,我看着那个身影怔怔地丢失了语言。
手机响起滴滴的忙音,我擦着眼睛笑起来:「学长,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夜闯民宅的怪盗先生?」
「那我的目标就只能有一个了。」幸村微笑着缓步靠近我:「对吗,城堡里的公主殿下?」
我选择中止这略显幼稚的角色扮演游戏,无奈地看着坐到我身边的幸村:「你这是在搞什么呀?」
「我刚刚一直在隔壁的房间待机,想着在通话中途出现给你个惊喜。」他笑着摸了摸我的脸:「怎么样,有吓一跳吗?」
「谁会想到你在这个时间过来嘛...」我皱起眉:「这才过了不到一周欸。还有,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啊?」
「所以只能拜托公主殿下收留我一晚了。」幸村狡黠地勾了勾嘴角。
看来是我想多了,幸村又不是冒失的那类人,必定是计划好一切后才过来的吧。
「因为我想见真央啊。」他垂下眉梢:「明明真央也说想我了,见到面却一点也不开心呢。」
我看着他故作委屈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自行上套:「好啦,我只是觉得往返东京很耽误时间,能见到学长我当然也很开心啊。」
为了证明我的确很中意这个惊喜,我还刻意把身子往幸村的方向靠了靠。头挨上他的肩膀时幸村满意地抓住了我的手。
面对他有点孩子气的玩笑我越来越得心应手,好在他算不上一个难哄的对象,只是对于观察我的反应乐此不疲。
「呐,真央。让你心神不宁的,是手术的事情吧?」
我的身子骤然一僵:「...学长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真央你很不擅长说谎啊。」幸村轻轻叹了口气:「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既然你选择隐瞒这件事,就说明其中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他偏过头认真地凝视着我:「真央,我选择接受手术的时候,从你的身上获得了很大的力量。」
「所以同样的,现在我也想成为你的支撑。」他说:「你所犹豫的事情...可以让我听听看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在得知这件事的同时就依靠幸村来做出决定,但所我面临的选项实在过于特殊了,这让我周围人的一举一动都成为无法言说的隐痛。
『别忘了我,听见了吗?爱哭鬼。』
『就算是为了我...要加油呀,真央。』
『出院后的第一场比赛,我想让你亲眼看到。』
这些天我不断地想起第一次见到Eva时她对我说的话。
『...你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共生的力量,但也是对方痛苦的源头。』
『——到那时,你必须要做出选择。』
我现在才明白过来,那个人,指的就是幸村。
看来,到了必须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我沉默了一阵才开口说道:「...手术的成功率不高。而且,医生说,会有选择性失忆的风险。」
「这意味着手术结束后,我忘掉的可能只是一件小事,也可能是出生以来和我打过照面的所有人。」
幸村握住我的手慢慢收紧了。
「...真央,接受手术吧。」
「就算我会把学长忘得一干二净?」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更重要。」
「但是啊,学长。」我的眼眶开始酸涩起来:「对我来说,正因为遇见了你,遇见了大家,这些重要的回忆堆叠起来,才有了现在的我。」
「如果我把迄今为止的一切都当作不复存在,从手术台上醒来的我还能被称作是我吗?」
「如果我们的距离重新变得像隔着一条银河那样遥远,你还会觉得那个我是我吗?」
我有些忍不住眼泪,于是咬着唇低下头。
幸村顿了顿,把手放在我的背上轻轻安抚着。
「真央。」他轻轻地唤我:「我希望你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我没有办法和死神做交易。」
「...但只要你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哪怕你已经忘了我——」
他平静而坚定地在我耳边说道:
「我永远都不会放弃,直到让这一刻的你重新回到我身边。」
幸村精市从来不对我说谎。
我像个听到童话故事的小女孩一样含着眼泪抬起头:「真的?」
「我答应你。」幸村拉起我的手:「来,我们来拉勾约定吧。」
怔怔地跟着他做完手势,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们幼稚得有些滑稽,一下子破涕为笑:
「学长,我可不是小孩子啊。」
「只有小孩子才动不动就哭鼻子。」
幸村扯了两张纸巾帮我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他的眼神很专注,就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一样慎重又仔细。
做完这些后他揉了揉我的脑袋:「没关系,在我面前,你可以当一辈子小孩子。」
一辈子听起来是个足够漫长的词语,但从幸村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我又觉得一辈子短的吓人,好像会随时从指缝里溜走似的。
我抓紧幸村的衣角,闷声回答道:
「我会接受手术的...因为这是跟学长的约定。」
幸村欣慰地摸了摸我的后颈。方才流出的眼泪让我有些疲惫,我在围绕着我的熟悉气味中昏昏欲睡时,幸村突然说道:
「做完手术那天,真央的哥哥单独来找我了呢。」
「佑树?」我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他没有跟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吧?」
「那倒是没有...」幸村有些好笑地看了看我。
「『能让真央那个迟钝的笨蛋对你死心塌地,还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啊。』——他是这么说的。」
我陷入默然,有点尴尬地抽了抽嘴角:「真搞不清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贬低我啊...」
「嘛,至少我觉得,后半句话并没有说错。」幸村弯起眼睛。
「真央,你有个很不错的哥哥啊。」他说。
*
一切都严丝合缝地紧贴命运的轨迹运行着。
我的手术被安排在全国大赛的决赛那天,成功率是和幸村分毫不差的50%。
幸村穿着立海大的队服陪我等在病房,我有些遗憾地看向他:
「可惜,不能在现场观赏到你的比赛了呢。」
「没关系,你保持好状态迎接手术,我在赛场上才能安心。」他笑着说。
护士小姐在这时敲了敲门,提醒我已经到了准备麻醉的时间了。
「你快走吧,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催促他。
「如果不是要去教练席,我本可以再陪你呆一会儿的。」幸村皱了皱眉。
「打了麻醉就失去意识了,还有什么好陪的。」我笑了下:「网球部的大家可是都在等你呢。」
我被搀扶到手术台上躺好,进行麻醉前我从心底涌上一股平静的酸楚。我知道幸村还没走,我不敢再跟他说话,于是飞快地合上眼皮。
眼前变为一片黑暗后有一点温热的柔软覆上来,就像羽毛落在丝绒上似的——幸村温柔地吻了一下我的眼睛。
熟悉的气息从身旁消失,而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睁开眼睛。
我不想再去看那个人的背影了。
这样的告别,也许只是一场手术的距离,对我而言,却好像跨越了漫长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喜欢夏天开的花,就会死在夏天,这是真的吗?”——出自太宰治的《斜阳》
住院部爱情故事即将结束了()
第45章 苗
*
我像是漂浮在一片温暖的海洋里,周身除了湿黏的触感以外别无其他。
失去了对时间和光线的感知,听觉变得格外敏感,有液体翻滚的细微声音钻进耳朵,然后我听见隐隐约约的铃声,就像从初诣时的神社里传来似的。
在这种平静昏沉的氛围中,我过了许久才发觉有人在一声一声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眉不自觉地皱起,意识到这点后我开始心焦地驱使自己一动不动的身体在这片虚无中沉默挣扎。
光芒从撕裂破碎的混沌外面照进来,不间断的铃声突然变为回荡脑海的巨响,我几乎在瞬间睁开眼睛,望着纯白一片的天花板调整急促的呼吸。
我花了很久才整理好自己脑中的思绪,然后试探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侧。
纱布已经拆了。
但头还有些隐隐钝痛。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而那台性命攸关的手术已经结束了。
这意味着我不必再因为这具身体日日担惊受怕,脱离了不明病症时时复发的风险,只要走出医院,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健康的人。
我将手放在眼前,透过指缝去瞧床前清透温暖的阳光。
一片美好。
「菅原小姐,你醒了。」走进来的护士小姐惊喜地看向我。
「手术很成功,只要再休养一星期左右,你就可以准备出院了。」她一边帮助我从病床上坐起来,一边笑着说道。
「谢谢。」我也心情愉快地勾起嘴角。
「需要我帮忙通知你的家人朋友吗?」护士小姐问我:「如果身体不太舒服的话,可以再等一等。」
「我没关系的。」我调整了一下坐姿:「那就麻烦你了。」
用完医院准备的午餐,护士小姐刚刚收走餐具,一名高挑的黑发少年便大步踏进病房。我们对视了一眼,见我没什么反应,对方有些不敢动作似的站在原地。
这么僵持了几秒,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逗你玩的啦,我都记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