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在拼尽全力地成为可靠的大人,她也在很努力地长大。
“翻过这座山就到梨花乡了。”前面开车的司机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提醒沈周安。
沈周安抬眼望向车外。前面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杨柳依依,水波荡漾。溪边路旁种了很多的梨树,来年春天这儿定是白花漫天。
就是这样的土壤养出了周安温柔沉静的性子。
沈周安下车后几番打听,找到了周安奶奶的房子。
听闻有年轻人找过来,周安奶奶热情地将人迎进屋里,煮上了自家做的龙井茶待客。
周安奶奶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银灰夹着白,面容比同龄人苍老很多。衣着虽朴素,但干净整洁。
周安奶奶递上茶水,在另一条椅子上坐下,和蔼笑起来,问沈周安:“小先生是为什么事而来?”
沈周安没有迂回,直截了当地问起了周安的是怎么被收养的。
奶奶喝茶的手抖了一下,茶水差点翻了出来。
沈周安注意到老人家紧绷的神色,开口解释:“我十岁那年也被人贩子绑了,当年那批一女人小孩中周安的年纪最小,她反而还照顾我。有逃跑的机会,她先将病倒的我送了出去。”
沈周安笑笑说:“周安在京城,我和她遇见了。她看起来并不记得我。”
沈周安看清老人家脸上的不安,轻缓开口:“我来此并没有恶意。周安把求生机会让给我了,这些年来我一直过意不去,所以一直在找她。如果她过得好,我便祝福,她过得不好,我恰好可以帮上一点忙。”
周安奶奶忽然紧张地问:“安安在京城过得不好吗?”
沈周安瞬间想起了周安的眼睛。他巧妙避开,说:“她很开朗,看起来很快乐。只是我发现她并不记得我了,也对当年的事情记忆上产生了误差。”
周安奶奶叹了一口气,过了很久才说:“小先生如果是真心为她好,就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当年的事情了。她十一年前来到我家时发了一场高烧,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我更不可能知道些什么。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会选择忘记的记忆总归是些不好的事情,不是么?”
沈周安:“您当时见到的周安是什么样子的?她……受伤了吗?”
周安奶奶不再回答他。她从椅子上缓慢站起来,走回内屋不再见客,边走边说:“小先生,都过去了,就过去吧。”
沈周安过不去,他还是执意想知道当年的细节。
他在梨花乡四处打听都没有人清楚记得周安刚来的样子,他每日都去拜访周安奶奶,回答他的一直都是谢绝见客。
守了一周还是无果后,沈周安才暂时放弃继续追问下去,从梨花乡回来。
回来后,他吃了两片安眠药就睡下。断断续续在做噩梦,沈周安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他灌了一大杯冷水,还觉得不够清醒。
他披上外衣,走出家门,想借着冷空气醒醒脑。
然后遇上了拖着脚步走回家的周安。
夜很深了,虽然这边是高档小区,来往的人都要经过严密的核实,但一个失去视觉的漂亮女孩子单独走在路上也没法让他掉以轻心。况且她容易摔倒。
沈周安放轻脚步,安静地跟在周安身后,跟她隔着十来米的距离。
才走出去一点点距离,周安就转头,对着身后的人说:“薄荷糖先生?”
沈周安挑了挑眉梢,快步走到她身旁。他轻笑了一声,说:“我想当个默默送你回家的好先生的,这都被你发现了。你是听见的,还是闻见的?”
周安微微展颜,说:“都是,不仅听到了,还闻到了。”
“既然如此,”沈周安拉长了音调,声音里带了明显的轻快,“我可以光明正大送你回去么?”
周安点点头,没有拒绝。
几次接触下来,沈周安在周安心里有了大概的轮廓。他应该是风度翩翩的青年,有一副乐于助人的善心肠,也和人保持着适当的界限。
她当然不会自恋地误会这样的男人是因为喜欢自己而三番两次帮自己。
平常人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程,周安要花两倍的时间。她没法快,快了就容易摔得浑身是伤。但今天沈周安陪着,她还是想尽量快一点,不要浪费好心人的时间才是。
沈周安轻声开口:“你可以慢一些,我不赶时间。”
周安怔愣了一秒后轻轻“嗯”了一声,恢复了正常的步调。
两人安静地走在路上,沈周安只是偶尔出声提醒她注意前方的台阶或石头。
拐过街口,周安忽然开口,“薄荷糖先生。”
沈周安很认真地站定,转头听她说话:“嗯?”
周安:“我左手边五米处是不是有一家便利店?”
沈周安:“对的。”
周安:“麻烦薄荷糖先生在这里等我几分钟。”
沈周安本想说她想买什么他去买,但是随即想到他们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便只是温和地应下,“好。”
五分钟之后,周安手机抓着一袋零食出来。待她走近,沈周安看清了,那是一袋薄荷糖,最常见的平价品牌,三块五一包,也是他常吃的。
周安将这袋糖果递到沈周安面前,沈周安疑惑地接下。
周安轻抿唇,微笑着说:“今天是我们第三次遇见,也是您第三次帮我。您身上常带这款薄荷糖的味道,我猜您喜欢吃便临时送给您,聊表谢意。”
沈周安手掌收拢,低声说:“谢谢,我确实很喜欢,从小到大都是。”
周安含笑地说:“也是我小时候喜欢吃的。”
沈周安深深地看她一眼,收敛起情绪,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周安走到嘉宁公馆门口,转身对沈周安点点头道谢:“今晚谢谢您,薄荷糖先生。”
沈周安也停步,和周安之间间隔了一米多的距离,他看着周安的脸,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说:“我想,我们几天内偶遇了三次,是可以交朋友的缘分了。我可以正式地介绍一下我自己么?”
周安抓了抓掌心的盲杖,迟疑片刻后点了头。这是她这一年来交的第一个朋友,她不禁有些紧张。
每一次遇见,她从不主动问这位先生的名字。因为她觉得互相通了姓名,彼此之间便产生了羁绊。不是说人和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人么,如果仅以代号相称,就算身边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她也不会知道。
他们便永远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沈周安愿意主动和她有牵连,真是寒夜里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沈周安看着周安的眼睛,缓缓说:“我姓沈,名周安。周全的周,安宁的安。”
周安怔愣了一瞬,然后慢慢笑了起来:“真巧,我叫周安,你的周安的周安。”
第11章
◎周安◎
周安指纹解开内院的门锁,和正要出门找她的姜姨撞到了一起。
姜姨连忙回客厅拿了件披肩披在周安身上,关切说:“凤洁说你快回来了,我正想去门外等你来着。今晚风大,不能在外面待太久,容易头疼。安安你有没有感觉不舒服啊?”
周安熟练地走到客厅落地窗前的大羊毛地毯上坐下,把礼物盒放在身旁,云淡风轻地说:“我没关系的。”
姜姨瞥见周安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快步走去厨房煮了一杯姜茶。
几分钟后,姜姨端着茶杯出来。
周安维持着刚进屋时的姿势,仿佛在放空自己。
姜姨没多说什么,她走上前蹲下,让周安握住茶杯,说:“好歹喝一点去去寒气。你订的蛋糕下午到了,我放在冰箱里保鲜,要吃的时候拿出来。”
“好。”周安点点头,说道:“姜姨您去休息吧,我有事的时候会叫您的。”
“哎。”
其他几个女佣早就休息了,住家的姜姨也走后,嘉宁公馆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屋子里四处在渗透着暖气和欧式壁炉都驱赶不走的寒冷,几近将周安淹没。
周安打开电视。
气象台正在播报:“近期,冷空气频繁。下月初又有一股寒流来袭,京城大部分地区将迎来强降温,暴雨、强降雪天气预警,请各位市民加强防护……”
夜间十一点钟的钟声响起,周安站起身,摸去厨房将蛋糕从冰箱里抱出来放在中岛台上散散冷气。
傅先生胃不好,吃不了太冷的东西。
她在中岛台旁的高脚凳上等了一会儿,想起什么又回到落地窗前,弯腰抱起礼物盒。她把盒子放在蛋糕旁边,拆开银色丝带,想摸摸看自己摸瞎做出来的东西。礼物是陶艺店的老板娘直接包装好给她的,她还没摸过。
要是丑,她就不送了。
丑的东西傅先生应该是不会用的。
拆开外层的盒子,里面还有一层可以上下打开的盒子。盒子四周塞满了干花,用来防止杯子磕碎。
周安轻轻拿出杯子,双手握住杯壁。还没待她用指腹去摩梭她画的图案,杯子就在她手中裂开了。
从中间开裂,分为两半。
陶瓷和中岛台大理石桌面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周安被猛地惊了一下,连忙捡拾起破碎的杯子。
她怔愣地拿着两块碎片,轻轻地笑了起来。她一路上都小心地抱着盒子,生怕磕碰到里面的礼物。唯一的不周便是在傅明琛的生日聚会包厢门口,她被傅明琛的话给惊吓到了,不小心掉了礼物盒。
杯子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碎了的吧。
这下它不仅丑,还坏了,怎么能送给傅先生。
周安原本想将它扔了,手悬在垃圾桶上空半晌还是收回。她将两块陶瓷塞进盒子里,放进自己房间的抽屉中。
好歹是她花了一下午时间很用心做的,她舍不得就这么扔掉。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周安想傅明琛大概是不会回来了,于是起身打算关灯回房间。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开门的动静。
傅明琛将那些烂醉的富二代朋友们安排好才匆匆从会所回来。
一身的酒气,他想赶紧回房间洗掉这些混乱的味道。
进门换好家居鞋,傅明琛经过走廊,看见半开放厨房的中岛台边的周安他愣了愣。
“安安怎么还不去睡?都这么晚了。”他蹙眉,似乎有些不悦于周安的作息。
开门关门的动作让屋子里灌进了一些寒风,一同扑进周安鼻尖的还有浓烈的酒味以及各种香水味,其中就有玫瑰铃兰木兰等混在一起的高级香气。
周安长睫颤了一下,循着声音的方向轻轻地笑了笑,说:“是傅先生说让我在家等您的。您说不管多晚您都会回来,所以我便等着您。”
酒精麻痹了傅明琛的思绪,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隐约记起前两天早上对周安说的话。
“……那也是,都过零点了……”傅明琛走近,有些心疼地说:“下次这么晚就不要等我了,你休息要紧。”
周安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她知道了。她笑起来,两道漂亮的眉毛弯起,干净的瞳孔里仿佛点亮了星星,她柔声说:“错过了您的生日,我很遗憾。”
傅明琛抬眼看见中岛台上的蛋糕,心脏忽然柔软地酸涩起来,他低声说:“安安想为我庆生?”
周安低头,语气透露一丝遗憾:“我本来想在先生诞生的日子为您送上祝福的。”
“现在也不迟。”傅明琛抓住周安的手腕,让她坐在高脚凳上,自己绕到对面坐下,“今天在外面喝了很多酒,正好吃点蛋糕下去填填肚子。”
周安恬静地笑笑,摸到桌上的蜡烛袋子递给傅明琛:“我看不见不方便,麻烦先生自己来。”
傅明琛象征性地插了三根蜡烛,插上就要拔下,就听到周安说:“先生点完蜡烛许个生日愿望吧。”
“好。”傅明琛拿出打火机点亮蜡烛。几簇火光跳跃在周安白净的脸庞上,傅明琛看着火影,却不知道要许什么愿望。以往他的生日宴都是家族内走个过场而已,他也是装模做样地闭眼三秒钟,实际从不许愿。
他从不在虚情假意的场合献上真心。
但是周安不一样。
傅明琛干脆把许愿的权利让给周安,他说:“安安有什么愿望,我替你许。”
“我的愿望啊。”周安想了想闭上眼睛,轻缓开口:“我的愿望是傅明琛傅先生今年能平安快乐。”
傅明琛怔愣住了。他以为周安会希望自己能恢复视觉,或者希望和他一直在一起,没想到周安她想的只有他……
傅明琛低头,和周安一起吹灭蜡烛。
傅明琛给他们俩人各切了一块蛋糕,他看着周安小口小口吃起来,翻滚的胃忽然平静下来,逐渐有了食欲。他也拿起勺子,挖了一勺奶油。
细腻的进口动物奶油在口腔里融化,一丝丝甜味浸润味蕾。傅明琛沉浸在这样恬静美好的时刻时,周安突然放下了勺子,“看”着他平静开口。
“我今晚去了您和朋友的聚会,”在傅明琛凝滞的表情中,周安淡淡地说:“我擅自主张了,抱歉傅先生。”
傅明琛蹙起了眉头,眼神中流露出慌张。
她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他没有注意到,而且包厢里那么混乱,她不该来的。
“您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去的,又为什么没去见您?”周安轻轻眨了眨眼,抿着唇笑了一下才说:“我只是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不过我听到了很让我难过的话。”
傅明琛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安。
“我听见您和您朋友说您带我来嘉宁公馆只是因为一时的同情心泛滥。”周安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缓慢说:“傅先生,我是直来直往的性子。我是瞎子,虽然我并不想当瞎子,但这是不争的事实。您如果觉得我在您的身边丢您的脸面,让您不舒服,您不必勉强,我会自动离开的。”
周安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剜进了傅明琛的皮肉,最后一句话仿佛触到了傅明琛的逆鳞。太阳穴猛地跳了跳,他盯着周安笑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迅速说:“我……我说的那些难听话不是出自我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