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畅口上训诫着长随, 脚下不停, 有些懒散地沿着走廊一路向外走去。
他原本已经放松下来了,缓步前行,视线也散漫地向四周投去, 却在经过白日敏心待过的小憩隔间时, 脚步一顿。
寄云抱着书,垂头丧脑地跟在他的大爷身后,陆畅这一停,他立马就撞到了陆畅的后背。
陆畅已是成年男子的身量了, 寄云却还是个少年。这一下撞得寄云额头生疼, 眼泪都出来了。他却顾不上揉按伤处, 当下就退了几步,低下头战战兢兢地等着陆畅出声处置。
也不知怎的, 今日大爷的性子格外地冷淡,平常大爷是最好说话的,就是他失手打破了砚台也不会怪罪,哪知今日,竟说了好几次重话……寄云在肚里腹诽着。
陆畅却久久没有出声。
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
夕阳的光辉自然也顺着雕花的隔窗投到了这间小室内,阳光映照在三足凭几上的纯金首饰上,反射出更为灿烂夺目的光辉来。
正当寄云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正想问些什么的时候,陆畅忽然道:“寄云,你转身。”
寄云茫然地顺着他的话调转了身体。
陆畅又道:“你出去罢,在门口等我。”
寄云忍不住开口道:“大爷……”
陆畅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出去。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寄云顿时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陆畅在绍兴治家的手段来,他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不及陆畅再说第二遍,便小跑着走远了。
听见寄云远去的脚步声,陆畅紧缩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开来。
他步履轻轻地走进了隔间,小心拈起了沐浴在金辉下的,那枚小小的金臂钏。
动作之细微,仿若在小心不要惊醒一个沉憩在此的美梦。
这枚金臂钏放在陆畅的掌心,实在是有些小巧了。
毕竟是给闺阁女子用的饰品,搂胎、锤揲、花丝、錾刻,诸多工艺集中呈现在这只小小的臂钏上,在阳光下缓缓转动着金臂钏,依稀还能看见金饰内壁上錾着几行小小的字。
陆畅眯眼细看,上面是:千凝楼卫氏造,下面是:仲夏赠女宛。
显然一半是此只金钏的来源,一半则是……这金钏主人的名讳。
宛。
陆畅将这个字默默地在舌尖咀嚼了几遍。字形温婉,发音柔和,噙在齿间,也和这名字的主人一样,明眸善睐,貌婉心娴 。
要说起来,他今日见到那位徐姑娘时,便从心里隐隐有一股熟悉的感觉,仿佛前生,他们便已相识。
后面那徐姑娘迫于情况不得不依赖于他,身体相近时,他居然也没有生出抵触的感觉。
要知道他陆达川还未上京时,因先父早逝遗下一大子家业,绍兴老家有的是想要攀龙附凤的人。
在他还年幼时,就有无赖族叔诓他出门,带了他去那等花街柳巷、秦楼楚馆之地,妄想用美色来引他入歪门邪道,败坏家业。
然他没能如愿。那蛇一般灵活的身躯,和肥肉一样滑腻的白肉,当场就引得被灌了半醉的陆畅吐了出来。他挣扎着出了青楼回到了家,从此以后,身边就亲近不了陌生女子。也因此,他摒弃了杂念,对母亲说要先成家再立业,一心只读圣贤书。陆太太那头,倒是常年苦恼于该如何拒绝上门提亲的媒婆。
今日来接她的家人,陆畅远远地见到了。那仆妇成群地排场,和只三品以上大员才允许使用的黑漆平头清油车,以及她身上价格不菲的衣裙,都叫陆畅认识到了,他和她,也许并不是一路人。
那么,今日她遗落下的这枚金钏,也该寻个时日还给她。陆畅垂睫凝视着小小的璀璨的首饰,心里如是想到。毕竟如他母亲陆太太所言,闺阁女儿的清誉尤其重要。
只是在亲手交还之前,这毕竟是贴身的首饰,理应收好,不再让外人看到。
陆畅取出一张帕子,将这金钏仔细包好,正要放入怀中,忽然发现他随身带着的,那枚国子监下发给诸生的玉佩,从给她看过后便再没有取回。
他蓦然扬眉,眼里有了笑意。将那枚金钏放好,轻声自语道:“如此,也算扯平了。”
静寂的禅房里,响起了陆畅轻快的笑声。
寄云闻声回头,就见这半晌的功夫,大爷的心情竟已好转,面上噙着笑向外走来。身姿翩翩,倒又是那个他熟悉的大爷了。
“还愣着干什么,我们该回去了。”
“欸,是。”寄云应道,暗想读书人的脾气可真难测啊。
“小姐,安神药来了,奴婢服侍您喝下吧。”
听荷捧着刚煎好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到了床头,慢慢地扶着敏心坐了起来,一点点地喂敏心喝药。
知桃净过手,取来药油在手心搓热,小心翼翼地覆在敏心高高肿起的脚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