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没听出话里的试探,只低头小心地看着路。大约是此处景象实在荒凉,心里无端有些发沉,人就有些出神,她垂头丧气地摇了摇脑袋,“奴才原本也听信了谣言,还说过娘娘不好的话。可奴才伺候这些日子,见殿下待底下人都这般宽厚,娘娘也该是很温柔的人。就算真做了鬼,也绝不会是那索命的厉鬼。”
怀恩再往前走的时候,却发现殿下人已经停下了,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一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懊恼后怕起来。那魏氏毕竟是殿下的生母,什么鬼不鬼的。还有为什么要把自己说过魏氏坏话的事吐露出来,万一殿下只听了前半句呢。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夜里困顿说话不过脑子,还是这些日子朱辞远待自己太过温和,竟渐渐卸下防备,觉得他是很安全的人,却忘了以他的地位,只要不高兴了,打杀她仍像碾死只蚂蚁般简单。
怀恩一时心里发毛。小心翼翼地抬眼却发现对方早已深色如常,方才那一弹指间像是自己生出的幻觉。
“走吧。”
***
昭德宫里,桃木绘木芙蓉的细纱屏风内,郑贵妃斜倚在金线绣葫芦的引枕上,头上只松松别了支固发的如意纹玉簪,手上那把镶了金的小剪子“咔嚓”“咔嚓”地剪着腊梅盆景刚冒出来的蜜黄花骨朵儿,一下一下,在阒静无声的殿内格外格外清晰。腊梅枝剪秃了,王彬就重新搬盆新的腊梅来给贵妃接着剪。
王彬擦了擦头上被银骨炭熏出的细汗,不错眼地盯着娘娘的金剪子。这已经是今夜里第二十三盆了……果然,每过一段时间娘娘就会发掘出新嗜好。
前些日子是什么来着,哦,拿细饼子撑凤尾金鱼,上个月呢,是拿芙蓉玉棋子儿玩投壶……
待这盆剪完,王彬凑上去小心地劝道:“娘娘,今夜风寒露重的,看着半夜里或许能落场雪……”
郑贵妃将眼从腊梅盆景移到他面上,冷冷瞧着他。王彬吓得住了嘴,可想想白日里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杨英来找自己,话里话外都是传达皇帝的意思,让他们这些奴才在娘娘面前说说情,于是便又舔了舔嘴唇接着劝道:“娘娘,陛下都连着来这儿大半个月了了,回回在外面等上一两个时辰,奴才都被陛下对娘娘的情意给感动了,娘娘可见见吧,奴才瞧着陛下这几日又瘦了……”
郑贵妃听了心里酸涩得厉害,却也只扔了剪子,“不见!熄灯!本宫要就寝了!”
云纹纱罩灯被一盏一盏地剪灭了,伺候的宫人纷纷退下,寝殿里霎时黑了,静了。忽然一道人影从外头推了支摘窗跳了进来,郑贵妃大骇,惊叫出声,皇帝朱彦清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晚娘,是朕。”
郑晚娘这才安定下来,有些欢喜,又有些失落,只拿手肘推开了他,要去重新把灯点上。
“别点了。不是要睡么?”皇帝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
“那你出去。你出去我就睡了。”郑贵妃收回了手,坐在金丝楠木雕莲花的拔步床上侧过身去。
皇帝凑了上去,“你瞧瞧我吧。我最近吃不下饭。你瞧瞧我是不是瘦了。”皇帝大约也就对着她才会偶尔流露出少年时的恪纯和真挚。
郑贵妃只拨弄着床帘上坠着的镂空银香球,不理他。
皇帝见她不理自己也不气馁,又朝贵妃挪了挪,“那让我瞧瞧你吧。瞧瞧你最近是不是又美了。”
郑晚娘受不了他没脸没皮的哄,啐了他一口,“你三十七了!又不是十七!成日里不正经。”
皇帝见她松动了,拿唇去碰她的发热的耳垂,“是,晚娘教训的是。可你耳朵红了,你也不正经。”
晚娘拿眼瞪他,“你这是嫌我老了!”
她要比他大上五岁的。
皇帝又转到她的纤白的脖颈,轻声呢喃:“晚娘,我不敢的。”
晚娘被她撩拨得有些情动,这一刻好像什么都不愿想了,他们之间不再有那个被他母后害死的孩子,不再有死在她手下的那些还未出世的孩子,也不再有骂她毒妇想让去死的大臣,也不再有她恨得要死的那些女人,更不再有他那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就只有郑晚娘和朱彦清,仅此而已。
“阿姊……”他唤了幼时的称谓,探手去剥她的衣。
晚娘推了几下便也不再抗拒,所有的锋芒凌厉好像都收了,只是低低地应着。
于是衣衫褪-尽,缠-绵交-颈,粉汗消融,被翻红浪……这些日子的思念也好,怨恨也罢,似乎都交付给了这场鱼-水之欢的媾和。
许久之后,云-雨初收,他们才重新分开,仰面看着绣着绵绵瓜瓞的帐顶,都轻轻平复着气息。
“晚娘,收手吧,好不好?只给朕留下这一个血脉。朕以后哪儿也不去了,就歇在你这儿,好不好?朕都三十七了……”皇帝摸索着去牵她的手,叹息着出声打破了这一切。
郑晚娘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浇灭了。就好像她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终于看到一点光亮,她拼了命地跑过去,才发现不过是一堆将熄的余烬。就好像他到这里来,来哄她,来同她欢好,好像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最终这一句,晚娘,收手吧。
她渐渐平静下来,闭上了眼睛,声音那样清冷而无波,“你废了我吧。你废了我,我就收手。”
皇帝久久无言,眼神看着空中虚无的一点,渐渐飘渺起来,“你这些日子不让朕来,朕自己一个人睡,时常又会做起那些噩梦来。梦见有人要打朕,要杀朕,他拿着闪着寒光的刀朝朕刺来,你突然冲过来挡在朕的面前,然后满眼的血……朕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怎么醒都醒不过来,因为那些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朕还记得那时你的身子冷得吓人,朕怎么暖都暖不过来。朕那时怕得厉害,怕你嫌弃朕护不了你,再也不要朕了……”他说着,眼前渐渐地就模糊了起来。
“不是都过去了吗。”
“怎么会过去呢……”他的神思好像真的游离到了过去,“朕还记得那时候的冬天,朕这个废太子就被皇叔父圈禁在一个冷得要命的宫殿里,连个炭火都不给。你就把自己的炭例给了朕,自己挨着冻。见朕还是冷,就出去和人骂和人打就为了要筐炭……”他说到这里,声音颤了起来,好像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是真的恨,那时候无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