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虽然这么说,艾希特还是从身上摸出十个铜币扔给阿拜斯。
阿拜斯喜滋滋地接过铜币,转头就压在桌上,头都不抬地说:“话不能这么说,万一我下一局就能翻盘呢?到时候我把运气分你点,让你也赢几局。”
“赶紧滚犊子!”艾希特啐道,“就你这黑手气,谁不知道。”
说完,他走到吧台前,把一枚银币拍在桌上,屈指在酒保面前敲了敲:“老板,来两杯麦酒,一杯果汁。”
酒保拿出两个酒杯放在桌上,又摸出两个木桶,将浅金色的酒液尽数倒进杯中,将酒杯推至艾希特的面前,随后重新拿出一个小一圈的杯子,斟满不知名的果子酿成的果汁。
挑一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安德烈和艾希特谁都没有说话,各自拿起一个酒杯,杯沿十分有默契地轻轻一碰,凑到嘴边就是一通痛饮。
迟白一口一口慢慢啜饮着自己的果汁,努力缩在一边,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这边的桌上安静万分,于是酒馆中嘈杂的声音便纷涌而来。
“阿拜斯,愿赌服输,赶紧把钱交出来!”
“交就交,不就是五个铜板吗,你看我像那种会赖账的人?”
“像!”
“小子是不是欠收拾了!再说一遍?”
羞成怒的阿拜斯举起沙包大的拳头,眼看着就要在酒馆上演大混战。
以这位圣骑士的实力,怕不是要将这个地下酒馆拆成渣,迟白这么担心着,回头一看,安德烈还在和他的老师沉默以对。
这两人,怕不是要对着空杯子静坐到天长地久嘞!
就在那群人已经吵吵闹闹打作一团时,艾希特忽然叹了口气,叫道:“老板,再给我来两杯麦酒。”
趁酒保填酒的功夫,艾希特微笑的看着迟白:“一路上,我这傻学生给你添麻烦了。”
迟白被唬得把头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安德烈也帮了我很多忙。”
艾希特呵呵一笑,没有当真。
帮忙,帮什么忙?帮忙引来堕落法师,惹得一身麻烦,还是帮忙从教廷现任圣骑士长眼皮子底下偷人,将自身彻底暴露在教皇眼前?
端坐于圣十字之下的那个人,别看长着一张年轻人的脸,一身白袍,看着神圣高洁,艾希特却知道,光鲜亮丽的外表下,这人的心比地狱最浓重的黑暗都要黑得多。
有艾希特打破沉默,安德烈总算不像个木偶一样呆坐着:“老师,你的伤……”
“伤?什么伤?”艾希特摆摆手,“骗人的把戏罢了。倒是你,安德烈,我从来没想过,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再次见到我的学生。”
他闷了一口酒,轻飘飘的问道:“从光明教廷跑出来了?”
安德烈点头。
“唉……”艾希特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要说他现在的感受,那就是亏,特别亏。早知道会有今日,当初他离开光明教廷的时候,说什么都得把自己的傻学生一起拐走。
不过,艾希特转念一想,当初要是真拉着安德烈,这小子百分之百不会愿意走……
他再次叹了一口气。
死脑筋的学生对待光明教廷的态度居然转了一百八十度,看来在自己不在的时间里,安德烈的日子过得极其精彩,就算是他都无法得知全部。
艾希特将杯中的麦酒一口气闷下:“别光看我,说说你吧。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安德烈怔了一下。
从堕落法师开始。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他一路上被逼着往前走,似乎从来没有时间停下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但现在静下来深究,却发现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安德烈苦笑一声:“最开始,我接到了教皇的命令,前往击杀作乱的堕落法师……”
多日的惊心动魄,几经生死,此刻由当事人说起来却格外平淡,没有一点波澜。
迟白托着腮帮子无聊地摇晃着两条腿,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安德烈用棒读的语气讲述已知的历险,心思已经跑到九霄云外:骑士先生的小缺点,又被她发现一个。
在她窃喜的时候,安德烈的小故事已经讲到了他从阿拜斯的包围圈里被救出后,和迟白一起直奔伊凡神父所在小镇的部分。
“呦艾希特,还没和你的宝贝学生亲热够?”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混战中脱出身的阿拜斯一边整理着变得皱巴巴的衣服,一边把艾希特挤到一旁,自己丝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怎么,钱都输光了?”艾希特肉眼可见地嫌弃。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今天运气不好……”阿拜斯半点没有讨人嫌的自觉,“知道你担心自己的好学生,天天催我帮你打探消息,就因为我试探了一下你学生的实力,就对我动粗差点把我打成重伤。”
他一点没客气地揭艾希特的短,撩起袖子,把只剩一点淤青的胳膊伸到安德烈眼前晃晃。
就在艾希特抽出剑准备为民除害斩草除根一劳永逸地时候,阿拜斯未卜先知地跳起来躲到安德烈的身后,不怕死地探出半个脑袋继续叨叨:“要我说啊,艾希特,你根本就不用这么操心,有这位小姐在,我看只有安德烈欺负别人的份……哎把剑放下好好说话……”
眼看要挨打,阿拜斯躲闪着凌厉地剑光,忙不迭地说:“我刚收到消息,你学生把鬼原上的死气全部都弄没了!”
“没……了?”艾希特一怔,“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了。”阿拜斯趁机脱出对方的攻击范围:“鬼原背后是谁在捣鬼我们都清楚。你不如好好问问你的好学生?”
放下话,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还不忘多说一句:“艾希特,答应我的东西你可别忘了。”
第33章
“忘不了,赶紧滚!”
没好气地翻个白眼,赶走坏事的人,艾希特不好意地看向迟白,“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迟白赶忙善解人意地表示没有关系,当没她这个人就好,你们随意发挥。
没有人打岔,安德烈接着先前的叙述,讲他是如何一脚踏进达克斯的陷阱,如何目睹父亲的死亡,如何被关进牢房,如何险死被救,如何重返书房,如何发现所有的线索都已被斩断。
“是吗,伊凡他已经……”艾希特轻轻闭上眼睛,喟叹着,“不在了啊……”
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笼罩在三人身上,许久不曾消散。
“艾希特,我先走了。”
“艾希特,时间差不多了,我们明天再聚。”
……
酒馆里插科打诨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银发红眼黑皮肤的欧利亚人走过来拍拍艾希特的肩膀:“经常听你念叨自己的学生,怎么真的见了面一句话都不说,干坐着?”
他朝酒保喊一嗓子:“老板,有什么现成的吃的没?给他们来两份,算我请客。老酒鬼自己天天泡酒里,可不能让他把别人带坏了。”
有这个人打散满桌沉闷的气氛,艾希特从骤然得知好友离去的悲痛中回过神来:“安德烈,迟白小姐,这是基特,基特,这是我学生安德烈和安德烈的朋友迟白小姐。”
基特别扭地念一遍迟白的名字:“迟……白?真是少见的名字。”
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岚泽大陆独树一帜,且对其他人极其不友好,迟白表示:“叫我‘白’就好。”
单音节确实比拗口的双音节更方便,基特正想一口答应,他身上忽然传来针扎一样的感觉,如芒在背。
是谁!
基特神情立刻变得警觉起来,谨慎地左右看一眼。
已经安静下来的酒馆里除了他们这一桌,就只有准备饭菜的酒保和勤勤恳恳收拾东西的扫帚。
没有敌人。
这很正常。这处地下酒馆是他们的据点之一,知道地址和进入方法的人都知根知底,绝不会跑去光明教廷通风报信。
可以说这里的安全绝对有保证,又怎么会有敌人呢?
“白……”基特叫了一声,还没来的及继续说下去,那种后背有人拿刀顶着的危险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绝对有什么人暗戳戳盯着他。
基特跳起来左看右看,还是没有发现。
“你小子到底在搞什么鬼?”艾希特灌下一大杯麦酒,不满地问道。
“艾希特你有没有感觉……算了,白、迟白小姐,安德烈,你们好好吃,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基特丢下这句话,忙不迭离开忽然有点邪门的酒馆。
安德烈低头插一叉子咸菜放进嘴里慢慢吃,全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迟白试探地夹起看不出原材料的不知名小菜,尝了尝味道,入口清脆,汁水丰盈,一股植物的清香扑面而来,就算不加任何调料,依旧十分好吃。
这一路上不是土豆泥以及土豆泥,就是烤肉和烤肉,乍一吃到这么清爽可口的食物,她简直要喜极而涕。
安德烈放下手中的叉子,将那盘菜换到迟白面前。
艾希特看着他的小动作,心底哼哼两声,没有说话。
小心眼到别人叫得熟络一点都不行,还这么贴心,连吃饭这种小事都这么上心,他怎么从不知道自家学生还能这么……柔情似水?
艾希特一阵牙疼,不怀好意地想,这场面,真该让那些痛斥安德列‘就是根只知道修行和任务的木头’的贵族小姐们看看,木头不是不会开花,只是不对着她们开花罢了。
还有伊凡,见到这样的安德烈,一定也得吓掉眼珠子……
算了,总想伤心事做什么,让伊凡看见了,指不定又嘲笑他。
艾希特决定今天多喝一大杯麦酒,就当是为好友送行。
吃饱喝足,和老板结了账,安德烈和迟白跟着艾希特穿过歪歪扭扭的地下小道,重新回到地面。
这位前圣骑士熟练地穿梭在一堆又一堆废墟之中,轻车熟路躲过夜巡的王室骑士团,在一栋尚且完整的房屋前停下来:“今晚就在这儿休息吧。”
客随主便,迟白自然没有异议。
安德烈……安德烈的意见不重要。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穿过不大的庭院,艾希特拿出钥匙打开门,脚还在门外站着,一道矮小的身影飞扑而来,直直窜进艾希特张开的双臂中:“艾希特叔叔,你终于回来了!”
迟白定睛一看,是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看她的模样,应该比玛丽稍大一些。
她抽抽鼻子,闻到了艾希特身上浓重的酒味,于是皱起眉来,质问道:“叔叔你又去喝酒了!”
“呵呵……”艾希特心虚地将小女孩放在地上,摸摸她的脑袋,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一颗亮闪闪的硬糖递给小女孩,转移话题,“怎么还没有睡觉?”
“我在等叔叔回来。”
小女孩这才看到还有客人在,她不好意思地躲在艾希特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来,眨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迟白和安德烈。
“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赶快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艾希特略带严厉地将小女孩赶回房间。
迟白不知为什么突然扭头看看安德烈。
这种趁学生不在,老师另寻新人的场面,妥妥的红杏出墙……不对,应该是有了新欢就忘记旧爱的负心汉……啊,也不对……总之,安德烈的‘家庭地位’似乎又降了一个档次。
她正想得出神,只听安德烈问:“她是您的学生?”
难得安德烈居然这么有危机感,迟白竖起耳朵等着看热闹。
“算不上,”艾希特摇头,“她叫黛西,是我朋友家的孩子,我只是帮忙照顾。”
说到这儿,他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
活了这么久,他认可的好朋友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安德烈的父亲伊凡神父,还有一个就是光明教廷直属圣骑士团的前任、不,是前前任圣骑士长了。
结果他们一个在四十年殉职,一个前不久惨遭不测,到头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好好活着。
更有甚者,艾希特隐隐觉得,他的两位好友大概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栽在同一个人手里了。
就连他自己,不也是因为那个原因,在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急流勇退,放弃所有前程回家养孩子吗?
“老师,你、”
艾希特挥手打断安德烈的话:“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想问我。时间已经不早了,你和迟白小姐赶了一天的路,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同安德烈道一声晚安,迟白回到艾希特为她安排的住处。
这个房间地方不大,布置也极为简单,除去必要的床和桌椅,只有一卷窗帘遮挡住窗外可能会有的窥探。
本就是暂时落脚的地方,实在不能强求更多,迟白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睡吧,明天还有事要做呢。
她尝试放空脑袋,远超常人的听力无意识扩展开来,伴随着她起起伏伏的呼吸,如水波一般蔓延向远方,将整座城市的动向送到她的耳边。
哒、哒、哒、哒……
是王室骑士团不知疲倦的巡逻。
唰、唰、唰、唰……
是酒保家的扫帚还在勤恳扫地。
“乖乖闭上眼睛睡觉,不听话的话,我就叫外面的魔鬼把你抓走……”
是谁家的大人在教训小孩子?
风吹过园林,引得树叶哗啦作响,白日里尚且猖獗的老鼠窸窸窣窣骚动起来……
细碎的声响中,迟白的思绪渐渐化作一团轻飘飘的云,晃晃悠悠便要飘走……
Duang——一声踹门的巨响后,有人大喝一声:“就是这儿,给我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