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九玉,你来京城已经三载有余了吧?”崇祯帝打断了梁九玉的话,笑着问道。
梁九玉心下有些发沉:“是,我是崇祯五年来的,一晃认识陛下也这么久了。”
“呵呵……为什么在京城待这么久呢?没想过回盛京吗?”崇祯帝抬头看着梁九玉问道,眼神中没有质问和杀意,只有些许好奇。
梁九玉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她恍惚之间想起,前些日子魏忠贤曾经看着她,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
“无事就不要进宫了,若是可以,早些嫁人也不是不好,周卓那边,杂家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多尔衮虽然回京,可没过多久便又去了河北,如今在京中的是周卓本人,她就是敢嫁,周卓也不敢娶,所以她没应,魏忠贤也不过是叹了口气,到底没多说什么。
今日瞧乐平的样子,明显是早就进宫了的,她确实突然被召唤进了宫里,如今再听崇祯帝的话,她隐约有了几分明悟。
“陛下相信,魂魄有灵的事儿吗?”梁九玉没回答崇祯帝的话,突然问道。
崇祯帝挑眉,笑容浅了几分:“我没想杀你,今日咱们就只当做是好友夜话便是,不必扯些精怪陆离的事儿出来。”
“我曾经入过北镇抚司的大牢,这陛下是知道的吧?”梁九玉没理会他的冷淡,低着头干了杯酒,替自己满上,“那时候我被直接推到墙上,碰得头破血流,晕了许久,半夜里再醒过来,我就不确定自己是谁了。”
崇祯帝眉头隐隐蹙了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梁九玉,随即看着她碰过来的酒杯,迟疑了下,到底跟她干了杯中酒。
梁九玉又给两个人满上,随即一只脚踏上了石凳,那姿势,像极了他们初次在莳花馆时那痞气的样子。
“我不知道陛下觉得我是谁,可不管如何,我在大金生活了十四年,不该知道京城那么多玩意儿。奇就奇在,我初入京城,便瞧着处处亲切,连口音都是熟悉的声口,那些未曾见过的小吃,还没吃我就知道大概是什么味道。”
梁九玉见崇祯帝喝酒的动作越发缓慢,心里稍稍松缓了一点:“在京城待得越久,我便越来越迷茫,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是谁,只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是梁九玉,这里才是我的根,所以我没想过要走。”
“你的根不该在草原上吗?”崇祯帝看着亭子外头的花儿,仿佛呢喃般道。
梁九玉轻笑出声,她是很怕死的,到现在也很怕死。
可崇祯帝不知道怎么,应该是知道了她的身份,她这会儿却完全没有害怕的感觉。
“您难道没有注意过,我的声口从一开始就是地地道道的京片子吗?”梁九玉问道,“若是您知道我的身份,该当知道,我身边并无汉人。”
崇祯帝转过头仔细看着她:“你一点都不好奇,朕是如何知道你是来自草原的明珠吗?”
“当然好奇了。”梁九玉耸耸肩膀,“不过若是叫大金的暗探们来说,草原明珠可能名不副实,除非他们的主子眼瞎,毕竟没有草原明珠认京城为故乡的道理。”
崇祯帝沉默,他在宫里见多了怪异的事儿,古往今来宫里死过那么多人,什么神奇的事儿都发生过,所以梁九玉的情况也不是不可能。
“梁九玉……即便是汉人,也不可能像你说的那般,对京城有归属感。”崇祯帝过了会子,轻声道。
梁九玉笑了笑:“谁说我是叶家的梁九玉呢,在我的记忆中,我父母健在,还有哥哥嫂子和侄子,甚至加重小有薄产,还养了只狗呢。”
说到这里,可能是酒劲儿上头,梁九玉突然感觉鼻梁有些发酸,眼眶不自觉就红了。
崇祯帝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远远望去,宫灯摇曳,仿佛风吹动了光,光便摇晃了层层叠叠的枝丫,让这御花园多了几分诡异。
摇晃到深处的枝丫后头,仿佛还能看到一排排内监的影子,只是一个发出声音的都没有。
“其实即便你是大金的多罗格格,朕也没打算对你做什么。”崇祯帝如此说道,再不去看远处的影子,只认真看着梁九玉,“你知道吗?朕真的很想与大金议和,哪怕是让朱家的江山丢在朕手里,也就是那样了。”
梁九玉见他如此说着,嘴角却很快浮起苦笑。
“只是朕放得下自尊,这世道,大明的臣子们却不容朕放下,所以朕只能端着,连叫人知道朕的想法都不敢。”崇祯帝闷头干了一杯酒,“天子重尊的代价是遍地尸殍,朕最好的朋友……也战死边关,再不得回。”
梁九玉死死捏紧了杯子,眼泪倏然落下:“君羡哥哥……死了?”
“是啊,是朕的不是,朕不该下命令叫他死守。”崇祯帝低着头,没人看见的眼泪落入了酒水中,伴着苦涩被倒进肠胃里,更添惆怅。
梁九玉哽咽:“不,即便陛下不下旨,君羡哥哥自有他的坚守,他是为了自己的忠诚和信念……”
梁九玉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大势所趋,她从不曾质疑大金想要执掌天下的意义,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个定律,历史的进步注定这个腐朽的王朝要被替代。
可……她还是会觉得难过,那个初见她就救了她一命,对她永远耐心温润的哥哥,战死在了边关,为了……注定要灭亡的帝国。
“能答应朕一件事吗?”崇祯帝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又轻松起来,“不会叫你太过为难。”
梁九玉点头:“陛下说吧。”
“若是这国破,朕同朱家子弟理当以死谢罪,乐平身为长公主,也当如此。”崇祯帝说着自己的生死,非常的淡然,淡然的叫梁九玉眼眶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