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路跟温芫没事人似的斗嘴,何尝不是在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倒不是信不过温芫,只是从多年前……她就已经习惯了警醒。
温芫看着她终于卸了力,整个人像是一瞬间都虚弱下去的样子,忍不住叹气。
“你跟沈旬还真像,都总是绷得紧紧的。”
温芫皱了皱眉:“你又不像他,从小东逃西窜,为什么也养成这样的性子了?”
她一边说,一边给柳梧注了沈旬给的麻醉药剂。接着,就剪开她的衣服,看着那一身惨不忍睹的伤痕。
手指断了三根,右腿断了。手腕被卸了,但是刚才接到人时被她顺手接上了。
没有多少破损伤,但是皮下的淤紫看起来触目惊心。
还有惨淡的脸色,以及挤得左眼都看不到的肿胀。
这一身的伤,真是不知道刚才一路上怎么装得若无其事。
金针先落下定住几个穴位,使柳梧的痛感和出血量都得到抑制,随后温芫就开始了她的“手术”。
刚才的问题问出口,她倒也没指望得到回答,只埋头处理柳梧的断腿。
一时间,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温芫动作的轻响。
就在这片沉寂中,柳梧突然开了口。
“他杀了……我的家人。”
温芫动作顿了顿。
药效的作用下,柳梧的语速很慢,有种奇妙的缥缈感:“……明明没有必要的。”
她从小没有父亲,但母亲给了她足够的爱。
二十年来,她的人生都很美满。爽朗开明的母亲,青梅竹马的恋人,甚至有热爱的工作。
她改装车非常在行,其实驾驶技术也相当不错,只是对比赛不怎么感冒,更喜欢手上沾着机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在一个车手开着被她改装的赛车,于世界最艰难的拉力赛夺冠后,柳梧也在赛车圈里出了名。来找她改车的人不计其数,本来很一般的家境也因此改善了不少。
一切都像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直到那一天。
她开着车带家人兜风,母亲坐在后座,絮絮叨叨地说着婚礼的注意事项,未婚夫对她温柔地笑。
然后……
然后玻璃炸裂,天地颠倒。
等她醒来时,耳朵里全是嗡鸣。未婚夫满身是血,拼命撕扯柳梧身旁变了形被卡住的安全带。
柳梧整个人是懵的,大脑发昏,看东西都在摇晃。她任男人艰难地把自己拖出翻转的车身,放在远处的路边,又看着他跑回去拉后门,想把她的母亲救出来。
下一秒,冲天的火光炸起,吞没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两个人的身影。
“是他……”
柳梧缓缓闭上眼,也不知道是因为药剂的作用,还是长久压在心底的痛苦终于超负荷,她撕开从未被人看到的伤疤。
这才发现,原来多年过去,它始终没有愈合,淋漓如新。
她是在木棉国长大的,那里的民风剽悍,尤其她住的区域也是鱼龙混杂。
从小就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尤其家里开着修车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机会接触。其中当然不乏一些有门路的人。
柳梧几经辗转,查到了线索指向牡丹国,孑然一身来到了大洋彼岸的故土——她的家族从外祖母那一代就移民到木棉国了,可以说,除了汉语,故土是完全陌生的存在。
可她并不害怕,因为已经没有任何能失去的了。
那年她刚二十岁,如今八年过去,她已经成了海城地下有名有姓的一方之主。
当初,根据关于徐麟的线索,她找到了另两位受害者——蒋樱庭和蒋枫晚。
她本来以为那个该死的男人就是为了保住自己在蒋家的富贵才对她们母女斩草除根,是抱着复仇的心思找上门的。
可后来,她才发现,这老王八蛋居然也对蒋家做了孽。而也许是恶人有恶报,他居然已经死了。
柳梧有些茫然,为了复仇,她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从底层爬到现在的位置,却发现仇人已死,很有些心灰意冷。
她想回到木棉国,但看到风雨飘摇的蒋家,那对苦苦支撑的姐弟,不知怎么忽然升起个念头。
当初要是有人在周围,能对困在车里的她们伸出手,会不会结局就会不一样?
于是柳梧决定留了下来。
三个血脉相连、却又都厌弃相连的这部分的人,反而成了真正的兄弟姐妹。
根据她最近得到的线索,柳家的灭门,也是韩英指使徐麟做的。
这该死的男人,不仅不负责任地到处发情,还要杀死被害者,甚至自己的孩子。
温芫握紧手指,要不是要留着他牵制韩英,等到最后得到证据才把他们一网打尽,真想把这王八蛋千刀万剐。
所有伤口处置完毕,柳梧沉沉睡去。
温芫到药材库取了药材出来磨制药膏。之前做出来的刚才被柳梧用了大半,又要重新制作。
她的新家装修风格是很前卫的侘寂风格,看起来简单又大气。
墙面贴着凸凹不平的原石饰面,淡灰色和低饱和度的木面装饰,以及恰到好处的灯光,有种淡漠的冷硬感。
仿真壁炉的火光照亮她认真的侧脸,空气安静,只有石碾滚动的声音。
要不是她正在磨柳梧的救命药,还真有点岁月静好的意思。
丁麓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两个保镖跟在他身后,一个是阿晟,一个是丁英芬给他的保镖,沉默地跟着他走了进来。
温芫抬眼,看到他瞬间眼神柔和了下来:“你来了。”
丁麓一边向她走来,一边抬头看了看,称赞:“好看。”
温芫走之前,就找了信得过的人帮她装修这里。
至于设计图,毕竟原主是室内设计师,这部分技能相当于身体记忆。温芫坐在原主的电脑前,手往键盘上一放,就飞速地出了一套图。
这让她很有些惊喜,之前她还以为这些技能都随着原主的离开而消失了,当初给黎曜出图时,她用的都是原主留下来的方案。
丁麓虽然没空过来帮她看装修进度,但知道这里。在她离开之前,他也来过一次。
这次得到她的消息就赶来了。
温芫看着丁麓疲惫的神色,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丁麓沉默坐在她身边,听着她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讲给他,忽然冒出一句:“杨家。”
温芫愣了愣,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不是杨书雅,而是那个红发灰眸的混血女人,帝都杨家的继承人杨景黛。
“杨家一直和韩家有合作。”
丁麓从桌上拿过一瓶水,喝了一口:“他们一直关系很密切,中间还联姻过。”
这么说来,如果幕后的黑手是韩英,那杨家也未必能脱得开关系。
“几十年前,沈家倒了之后,因为有重叠的领域,杨家吃下了不少沈家本来的客户。”
丁麓靠在沙发上,语气很淡:“当初外婆调查沈家覆灭的事情时发现了这一点,但那只是庞大沈家的九牛一毛,也就没在意。”
“现在想想,这只是明面上的……说不定背地里,杨家也分了一杯羹。”
沈家倒下,空出一大片市场,化整为零下,喂饱的可不止一个杨家和一个韩家。
“你的意思是说,很可能是一群蚂蚁把大象分食了。”温芫垂着眼眸,看着碾碎的药末。
“也未必是一群,”丁麓摆了摆头:“可能是几个蚁后,用各自的蚂蚁瞒天过海。”
形形色色的混在一起,目标多且杂,难以查到真正的受益方。
温芫发自内心地感叹:“真是好恶心的手段。韩家,杨家……”
说着她看向丁麓:“你有没有考虑过……”
丁麓回视她一眼,平静回答:“丁梦可能也有份,当然不是当年,而是现在。”
徐麟离开蒋家是二十年前,而蒋家并不像沈家一般,是一夜倾覆的。
更像是某种蚕食。
蒋清本身是个艺术家,在经商上没有什么天赋。但毕竟蒋老太太还在,跨过蒋清培养蒋樱庭也就罢了。
可从徐麟走后,蒋清的状态就越来越差,还患上了抑郁症。最终她以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止两个小的,蒋老太太也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丧女之痛让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而也就是在这时,针对蒋家的阴谋在逐渐显现。
在某次蒋老太太做出错误决策后,蒋家被竞争对手围攻,每个人都想趁它病要它命。蒋老太太急怒攻心,病倒了。
简直是天赐良机。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就在等待这一刻,磨刀霍霍,准备肢解终于支撑不住的大象。
可就在这时,年仅十六岁的蒋樱庭临危受命,以与年龄不符的狠辣手段和壮士断腕的决绝舍弃了蒋氏集团一条重要的产业链,保住了蒋家的根基。
“但它始终摆脱不了众矢之的的阴影,”丁麓平静分析:“就像是虎视眈眈的秃鹫,有很多人都盯上了这块肥肉。”
“丁梦……也是秃鹫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势力阵线即将结盟了hh
第126章 燕返竟是我自己男人想要得到和女人一样的资源必须付出更多努力
这下子还真是全部仇人都联合在一起了。
丁麓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不知道帝都杨家是怎么样……反正海城的杨家和韩家关系很紧密。”
温芫却看向他:“丁梦最近又折腾了?”
丁麓笑笑,不问反答:“给我留房间了吗?”
温芫看着他的疲态,叹气:“当然。”
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丁麓从公司离开后直接到了温芫这里。温芫带他去了房间,他就轻车熟路地自顾自洗漱休息了。
等丁麓休息了,温芫抬眼看向两个保镖。
阿晟跟她更熟悉些,但他毕竟刚回来没多久,是丁英芬的保镖点了点头:“温小姐。”
温芫眼神示意:“坐下说。”
这位保镖的事情她听说过,当初是丁英芬资助的山区儿童。考上大学后,他去部队服役两年才回来继续读书。
可还没读完大学,他唯一的亲人就病故了。他也就此退学,没过多久就到丁英芬身边当了个保镖。
一当就是十几年。
阿晟才想起来介绍:“这位是三哥,当初我就是由他训练的。”
他只当了两年兵,居然有这么大本事,当丁英芬的专属保镖,还能训练其他保镖?
温芫压下心中疑问,三哥却开了口,声音很哑:“温小姐叫我老三就好。”
温芫出国后,丁麓一口气接下了几个公司,忙得不可开交。丁梦联合董事会里的亲信们一直从中作梗施压。
毕竟她掌权时间更久,势力渗透在集团各处。
这女人本来对丁麓的控制欲非常夸张,但这次丁麓的“反叛”显然刺激到了她。
所以丁梦居然找了个私人商务宴会,趁保镖不能进场让人给丁麓下了药。
好在丁麓的厌女症显然比药效还要夸张,在女人碰到他衣服的时候就吐得天昏地暗。
他叫来老三,直接把人绑到了丁家大宅,丢到丁老太太面前。
丁梦当然不肯承认,老太太瞥了她一眼,最终没说处罚,只把集团的一个科技公司给了丁麓做补偿。
“但是那家公司……”阿晟皱眉,显然对丁老太太的处理方法很不满:“新成立的,技术支持也并不算高精尖,根本没什么竞争力。”
温芫却看了老三一眼。
老三毕竟跟了丁英芬十几年,城府和眼力都是阿晟比不了的。
他当即微微颔首:“温小姐,老太太既然把我给了少爷,我就是少爷的人。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是。”
温芫观察他神色,判定他说的是实话,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对丁总的态度不太理解。”
“要说她更偏爱丁梦,却又把你这个心腹给了丁麓。可面对丁梦对丁麓的手段,她又袖手旁观。”
温芫皱眉看老三:“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三冷硬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不带任何嘲讽之类的情绪,只是个单纯的笑容:“温小姐,丁家不止一个家族这么简单。”
“它是个庞然大物,像是一艘巨轮。稍有不慎,就会翻覆。而这船上载着的,不光是老太太、小姐少爷,更不光是所有姓丁的人。”
“这是成千上万的员工、其中不乏在丁氏工作几十年、靠着丁氏养活一家老小的人。所以它的掌舵人就尤为重要,因为要对所有人负责。”
温芫看着老三,隐隐猜到他将要说出什么。
“这样的家族,是不能以‘喜好’来挑选继承人的。”
“兔子再惹人爱,也比不上狼。”老三静静看着温芫,虽然没说出口,但意思很明白。
丁家需要的是继承人,能号令丁氏集团的继承人。
更不用说,几千年的重女轻男下,大众认为男性冲动、鲁莽,难堪大任。虽然自从进入现代以来有所改观,但看不起男人的大有人在。
之前丁梦一直占着丁麓父母留下的产业,丁老太太也并不是没看到。
与其说是视而不见,不如说她也在观察。
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仅仅是性别不同,你就必须要付出比对方更多的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本来就有资格得到的东西。
可想而知,要是当时温芫赌输了,丁麓从此就只能如丁梦所愿,做个笼中金丝雀。
温芫神色沉沉,现在明白了老三之前的表情。
毕竟温芫在他们眼中,顶多算个“新贵”,这个“贵”都还有待商権。
她的分量,在大家族眼中实在不够看。
尤其丁家这种老钱家族,很讲底蕴和传承,一向是眼高于顶的。
他们在很多事情上的看法和格局,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比如温芫也没想到这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