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小院里,仰身躺在床上的芋圆猛地睁开眼睛,侧耳倾听。
马蹄声自远及近,停在他们的院墙外,他刚想起身就被旁边的贾章按了下去。
“师兄?”
黑暗里,他小声问了一句。
“没有杀气,别伤人,先看看是谁,动静小些,公子才刚躺下。”贾音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我明白。”芋圆应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轻手轻脚开门,掠过庭院,轻飘飘地站在海棠上往下看。
景烁?
他皱了皱眉头,公子说只要他不造反就不理他,他是他,景融是景融。
只是这么晚他跑这里来干什么?
门边,景烁翻身下马,在门前踯躅不前。
脚下薄雪被他踩得凌乱不堪。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他才咬牙翻身上马,策马离开。
芋圆跳下海棠树,一转身就看到了谢珀。
“公子,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芋圆被他吓一跳才回神,“你怎么醒了?”
“有个人上窜下跳,再不醒,我就不是你公子了。”谢珀拢了拢身上的黑斗蓬,转身走上石阶。
“那是什么?”芋圆嘻皮笑脸地跟着他。
“死人。”
谢珀的声音又冷又清越。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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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日,朝野上下都十分震撼,想不到昔日强娶天下第一美人的昭王景融会亲自去雍京府衙填写和离文书,而且文书盖印时还十分不舍,但是又不得不盖,复杂的神色被传得神乎其神。
众人不得不感叹,新任刑部侍郎的手腕够高,即便景融不想和离也不行。
虽说那是个侧妃吧,该有的正妻待遇一点没少,当年明媒正娶现在也要以正妻的方式和离,此后互不相干。
怎么去的就怎么回的,让人不得不佩服谢大人的气魄,年纪轻轻,比当年其父风采更胜。
皇宫里,萧景芯听秋思兴高采烈地讲宫外见闻,唇边一直漾着笑容。
虽然早知道谢珀厉害,但是有人夸他,她还是非常高兴。
“今日腊月二十八,谢大人就要来接谢夫人归家,公主,咱们要不要先帮夫人收拾一下?”秋思笑着问。
“不急。”萧景芯看了看天色,才辰时初,风雪初停,天蓝得十分干净。
今天一定是个好天。
这时候估计谢珀还在上朝呢!
她确实猜得不错,此时泰和殿刚结束今年的最后一次朝议,众臣纷纷互相拜早年,谢珀被蔡慕叫住,“谢大人请留步,陛下宣大人乾承殿见驾。”
“公公可知陛下是为了什么事召见臣?”
谢珀躬身作揖,虽然心里早就知道景嘉帝的想法,但是外人面前,还是给足他面子。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蔡慕的笑脸一直挂着,“大人心愿达成,杂家还未给大人道喜,陛下这会儿正在看令尊的名作,大人如今风采已远胜令尊。”
“公公谬赞。”谢珀谦虚一笑。
是该好好感谢皇帝,若是没有他默认,母亲就不能在宫中久住。
乾承殿里,景嘉帝背着手站在一幅江山水墨画前,心里感慨万千。
有些人即便死了也依旧影响世人。
“陛下,谢大人到了。”蔡慕轻手轻脚地进殿,放低声音道。
“宣。”景嘉帝转身坐到殿中玉石棋台之后。
“微臣参见陛下。”谢珀缓步进殿,恭敬地行了个大礼。
“平身。谢爱卿,朕听闻你棋艺颇佳,一直想与你手谈一局没找到机会。”景嘉帝手腕微抬,示意他坐下,“有一阵子祥京总缠着朕弈棋。”
谢珀唇角微弯,想不到有些人这么在意输给他。
景嘉帝笑了笑,拈起一粒白棋夹在指间,“不如今日我们赌个输赢,你赢了才可以去琼华宫。”
一语双关,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过关,谢珀心里微哂,但是毕竟是未来的岳父,他得尊重他。
蔡慕带着殿中侍候的人走了,宽敞的殿堂静悄悄的,只有棋子落入棋盘的脆响。
阳光从槛窗洒下,两人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棋盘上的撕杀却与光明磊落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们都是心思深沉之辈,一不小心就会被对方阴得连连败退。
两人的棋路甚至是棋品有着极大的相似之处,一方刚下一步就会被另一方识破。
殿外只听到快速的落子声,小太监小宫女们面面相觑,他们伺候皇帝多年,也见过皇帝与别人下棋,从来没有这么快落子的,之前祥京公主与陛下弈棋时,一盏茶都不落一个子。
“蔡公公,您说里边的谁会赢?”有胆大的小内侍好奇地问。
“少说话。”蔡慕轻声喝斥,挥退众人,自己端着热茶,轻推殿门,去为两人上茶。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棋局应该也结束了吧?
确实已经结束了,景嘉帝看着自己稀稀落落的白棋,后悔自己刚才太自大,谢珀完全不给他面子,“你小子,野心勃勃。”
竟然把他杀得丢盔弃甲,就不怕他恼羞成怒吗?
谢珀站起,躬身一礼,“微臣失礼。”
依旧清风霁月,没半点惧意。
“你爹当年也是如此,先帝想赐婚于他,他也是以一局棋局拒绝了幽穗长公主。二十年过去,你倒是为了公主半点面子都不给朕留。”景嘉帝端起茶盏,浅抿一口。
“你不会是在为祥京找场子来的吧?”
“陛下是有话要吩咐臣吗?”谢珀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幅准备听训的乖巧模样。
“纯之,祥京或许刁蛮任性些,但是你不要觉得她不好,她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公主很好。”谢珀点头赞同,“陛下放心,臣一生一世只有公主一个妻子,不会有妾室,也不会有外室。”
*
萧景芯等到午后都没等到人,开始急了,在廊下走来走去。
“公主放心吧,陛下不会为难纯之。”裴智姝安慰她道。
“父皇也真是的,都这时候了还宣召,不让人休假。”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留人说事。
萧景芯郁闷地来回走,手上一直在揪小金鱼形坠的细链。
太阳都快西斜了,不是还要去雍京府衙取文书吗?再不去,衙门里的人收印过年怎么办呀?
“来了来了。”她正焦急的时候,桐喜开心地跑进来,“谢大人来了。”
萧景芯赶紧扶着裴智姝往门外迎去。
阳光下,身着紫色官袍的谢珀耀眼得很,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神仙。
“娘,我们回家。”
他的声音蕴含着无限喜悦,眉眼带笑,以往笼罩在他身上的清冷气息一扫而空,只留下温润如玉。
萧景芯呆愣住了,直到头顶被他揉了揉,“发什么呆,刚刚还想夸你来着。”
“你想夸就快夸!”她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皇宫到雍京府衙还远得很,你不快去没人了怎么办?”
“好吧,那留到下次。”谢珀转身扶着裴智姝的胳膊,“娘,我们走。”
“你这孩子。”裴智姝抽出自己的胳膊,裣衽朝萧景芯行礼,“此番多得公主照顾,臣妇永铭于心。”
萧景芯虚扶着她,“夫人严重了。”
以后她就是她婆婆,理所当然要照顾。
抬头就见到谢珀意味深长的笑,就知道他肯定会笑话她,说不定以后还会拿这事来威胁她。
地面的影子被拉长,萧景芯默默低下头,看着地面的影子。
谢珀笑了笑,望向她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萧景芯一直把人送上宫外候着的马车。
“回去吧,雪化的时候特别凉,小心着凉有人着急。”
上马车前,谢珀府身凑近她耳边,小声道,声音缱绻。
她刚想退开,谢珀就哈哈大笑着伸手一撑,坐上了马车的车辕。
“回家了!”
冬风将他爽朗的笑声与说话声传得很远很远。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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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涤北大街谢家小院热闹非常,街坊邻居们都来道喜,有些上了年纪的知道当时的一些情况,与裴智姝也打过交道,根本就不相信她是嫌贫爱富之人,当初两人可是人人都羡慕的恩爱夫妻!
谢珀开了十几桌酒席,庭院里摆得满满当当,请的是福满阁的厨子。
大家热热闹闹吃席。
他以前多得这些邻居相助,就是这些朴实的人让他知道普通老百姓只想安居乐业。
但是最近几十年,有征战,有建都,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沈停的父母就是在几年前因为过度劳累无钱医治才去世的,那之后他拼命想赚钱,画画书法商贩买卖。
他摆摊卖画就是为涤北大街引来有钱人,给这条贫民街带来人气,让大家都有生意做。
“纯之哥哥。”沈蔷的声音传后面传来,打断他的思绪,“我哥说我家里可以摆下几桌,他高中探花还没宴客,能不能跟你一起摆宴?”
沈蔷的脸颊通红,羞愧得不敢看他。沈家不富裕,家里的钱也一起用来养恤孤院那些孩子了。
“好啊,一起,人多热闹。”谢珀展颜一笑,眉眼舒展。
沈蔷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温暖得像春末的太阳,他以前的笑总是清冷的,笑意不达眼底。
“纯之,”沈停在自家门口招了招手,身上还穿着户部员外郎的官袍,“过来一下。”
“怎么?”谢珀转身朝他走去。
“书房里说。”沈停伸手与他勾肩搭背,一边压低声音,“我听说景融昨天与宁王还有魏王暗中见了面,还有北狄使臣。”
“嗯?”谢珀轻挑眉稍,脚步放慢。
沈停把他往里带,进了书房后将他按在矮圈椅上,“先坐下说。”
书房光线暗,沈停点亮桌上油灯,“许谦最近也频频往齐府跑,不知道这些人打算干嘛,有几次我看见他还去吏部。对了,吏部拟升名单上有齐毓。”
“你怎么能看到名单?”谢珀轻瞥他一眼。
“小看人了不是?”沈停扬了扬下巴,你忘了我从哪里出来的?
谢珀差点忘了,沈停升官后,不少昔日同窗与他关系又好起来,他又是个健谈的人什么都能聊点,开始有人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你们晏府家学就比不上人家,这回拟升可没你们什么事。”沈停微哂。
官场就是比脸皮厚,这一点晏扬真的比不上齐睿明,他要名声,轻易不走门路,他的学生都是按步就班,也就出了谢珀一个例外的。
“说起来现在都收印过年了,你们急也没用,只能等三月春评。”沈停试图为他们提建议,“可惜到那时候你住进公主府,我要见你没现在方便。”
说完他又揶揄道:“这里成了你娘家,别忘了时常回来。”
“去你的。”谢珀笑了笑,“你羡慕我就直说。”
*
大年三十晚上,裴智姝叫沈家兄妹一起来包饺子,吃团圆饭,几个人围着圆桌闲聊家常。
谢珀听得心不在焉,他平时不怎么参与类似话题,有些闷,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膝盖想事情。
“纯之。”他沉默太久,裴智姝忍不住叫了他一声,“纯之,你在想什么呢?”
“没事,娘,你们聊。”谢珀唇角扬起,缓缓站起,“我出去透透气。”
屋里烧着炭,气是有些闷,他脸颊有着热气蒸腾的霞晕。
“去吧去吧,小时候你就不爱烧炭,每次都往外跑。”裴智姝站起来给他递斗蓬,柔声吩咐道,“别跑太远。”
“知道了,娘。”谢珀迈步出门。
身后还传来屋中人的笑声,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书房,出来时披着斗篷背着琴匣。
“公子,你去哪?”贾章见了赶紧走过来。
现在他是谢珀的贴身侍卫,总要有些侍卫的自觉。
谢珀食指抵唇,“嘘,我出门一趟,别让我娘知道。”
“我也去。”贾章披好外袍跟了过去。
谢珀把马牵出来,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看他,“你去了谁保护我娘?你不放心就让芋圆暗中跟着吧。”
这时候芋圆探头出来,“师兄,我去吧,保证公子毫发无伤。”
再说了,公子太聪明了,除非是他察觉不了,要不然刺客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他就下毒了。
公子那不是一般的文弱书生,他比武林高手厉害多了,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芋圆使了个巧劲,没有暗中跟着,而是飞身上马,坐在谢珀身后,“公子,走吧。”
谢珀:“......”
照夜王是北州野马王,脚程速度比一般的马快很多,没多久就跑过翰林院,停在西吉门外。
谢珀翻身下马,盘腿靠着朱色宫墙坐下,琴匣置于膝上。
芋圆寻了颗树拴马,返回之后站在他身边,见他打开琴匣,准备弹奏,大吃一惊,瞪圆眼睛,“公子,会引来禁军的!”
“我就是想让他们来啊。”谢珀温和一笑,修长如玉的手指已经抚上琴弦。
一曲照夜雪从指间流淌而出,琴音如雪山之巅拂过的风雪,又如烟花绽放时的绚烂火花,极有年节喜庆的味道。
刚弹过半,宫门内就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有个禁军统领带着一个小队出门查看。
走近时,统领眉头直皱,脚步极重,手中长槊透着幽冷的寒光,大有将门外奏琴者挑上城门的气势,只是当他踏出城门,看到谢珀时,脸上怒气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