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述微一沉吟,道:“好,但听长姐安排。”
长公主来到元极殿的时候,夕阳的光芒已快收拢,却还挣扎着发散出最后的热,光束也更加清晰。殿内却还没有掌灯,陛下又在看那个黑色的木匣,连同他瘦削下去的身形一起,黑黑地掩在将近的黑夜里。
长公主端了一碗药,放到床头,将那黑木匣抱走,“别看了,养养精神。”
陛下看了那碗药一眼,又看了看长公主,又向门外望去,问道:“太子呢?”
长公主有些诧异他会主动问起弟弟,便道:“有些事情要处理,他今天不会来了。”
陛下似乎在等他,听到这个回答,本就趋近无神的目光更加黯淡下来。
“你小的时候,也是不肯喝药的,嫌苦,你母后要哄好久才肯喝一点点。”陛下笑了,可随即便是一阵急咳,他没拿长公主递过来的手帕,继续道:“太子则不然,不论多苦的药,从来都不肯皱一下眉头。”
长公主面无波澜,殿内无光,她也就不用在陛下面前假装乖顺,冷淡道:“别老想着这些过去的事情了,快喝药吧。”
“人老了,便念旧。”
长公主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为何念念叨叨总是这几件事情,因为他也只记得住他们姐弟这点事情了,此后他们的人生,他都完全没有参与过,又哪里来的念想呢。
见长公主不答,陛下慢慢端起药碗,深深看了长公主一眼,然后一仰头,尽数喝了下去。
长公主指尖微颤,却还是双手稳稳接住了陛下递过来的碗,只在放到桌上时,磕碰出刺耳的“叮”的一声。
“朕驾崩后,你会如何发落贵妃母子?”
长公主直视着他,道:“父皇何苦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数,他们孤儿寡母,也实在可怜,既然你们姐弟如今都大权在握,便是放他们一条生路,也并不会妨碍到你们什么。”
长公主坐直了身子,仰头道:“父皇,你维护他们的还不够多吗,儿臣只不过是用自己经历的十分之一去对付他们,父皇就心疼了?”
停了一瞬,她又道:“父皇放心,儿臣不会杀了他们的。三皇子为朝中除一大害,有功,儿臣会送他去封地,好好当他的王爷,一辈子荣华富贵,无忧无虑。”
“他、他杀了周士宁?”陛下突然挺身,呼气急促,却没有进气。
长公主也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道:“周士宁是个大奸臣,人人得而诛之,这有何难?三皇子必然也能分得清对错,亲眼看着他死在贵妃面前。”
周士宁、贵妃……
陛下渐渐缓过来,重新躺倒,眼神却放空,好似千样人面在眼前轮转。
“朕的一生,也没有什么功业。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深植已久,朕没办法把他们都连根拔起。太后权欲极大,贵妃和周士宁联合起来弄权,便是从前你母后,也是不肯在皇权上多让半分。朕终究是庸碌地过完这一生。”
顿了顿,他才下定决心道:“朕做过一个梦,皇后客死异乡,你们姐弟被奸臣残害,所以当上天重新给朕一个机会,重来一次……”
“什么?”长公主突然怔住了。
“朕不是在说糊涂话,等朕重生回来的时候,便是掏空了国库也要灭了北厥,可谁知,他们竟然先一步杀害了你母后。那时朕万念俱灰,便想着要加倍补偿你们姐弟,所以朕即使知道那药——”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那药盏,一滴都没有了。
长公主突然将身子伏向他,头上的珠翠冰冷地击撞着,“你知道?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何还要……”
第38章 她不甘心问道:“刚才起……
“即使重生一回,朕发现许多事情仍旧改变不了,太后毕竟与朕有母子之情,贵妃纵然早年与周士宁有苟且之事,但朕也是真的喜欢她,也是真的离不开周士宁把持局面。所以如果这样做可以让你们姐弟心里好受一点,多少替你们母后撒撒气,朕不在乎。”
“朕也不是个好皇帝,少时艰苦,所以有了锦衣玉食,断不能再接受节俭的生活。为了大夏的面子,和朕的面子,就要修建皇陵,为了孝道,先帝的陵不能凑活,朕的陵墓就更要宏大。”
一滴泪滴落下来,重重砸在黑木匣上。
“你想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长公主只觉得胸中来回激荡,仿佛被一只大手揪住,喘不上气来。她还是打开了那个匣子,里面零星散落着的,尽是孩童的玩物。
她再仔细一看,心里仿佛被狠狠刺了一刀。竹蜻蜓,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也是陛下亲自为她做的第一个生辰礼,还有那小木马,钟离述爱不释手,最下面压着几张皱褶的彩纸,是他们姐弟最爱吃的那家糖果店特用的糖纸。
眼泪已经止不住,长公主的声音哽在喉间,“你……”
“你们是长女长子,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必得如此对你们,才能保得住你们。除了这一箱物什,朕再也没有跟你们姐弟相关的物什。只是,朕与你们是如何成了今天这副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