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府的马车停在院外,沈寂轻掀起围帘,见外间大雨仍没有停下的趋势,接过了侍从递进来的青油纸伞。
她先下车一步,在外间撑了伞,候着段渊下车。
段渊瞧了一眼她拿伞的手,道:“这只手既伤了,就换一只手。”
沈寂垂首候在他左侧,右手上动作一顿。
自昨日起,这还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从善如流,换了左手执伞。
只是换了手,便离得他远了些,沈寂将那油纸伞向他那侧倾斜,自己则站在伞外。
眼见她那肩上被雨水沾湿,段渊斜目淡看她一眼,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前。
沈寂肩膀被迫朝他怀中一撞,她刚要起身避开,却觉腕上力量又一重。
她方才换了手,这样被他一拽,无从抵抗地被他拉近距离。
“要本王替你撑吗?”那人垂眸看着她,眼底情绪算不上晴朗。
“……”沈寂余光扫了一眼他包裹在自己腕上的的手,低头道,“不敢。”
段渊又打量了她一眼才放开手,等着人识相地朝自己靠。
半晌都没动弹,段渊的耐心到了极限,伸手扶住那人窄瘦的腰,月白长袖替她挡了沾雨的风,右手包握住她执伞的手,确保人无半点淋湿的可能,方跨步向院中走去。
看得一众人怔怔,反应过来之后纷纷敛气垂眸,不敢多看。
只觉得自家殿下像是……护住娘子的郎君。
从前暗自揣测的事蓦然在眼前成为现实,这一府的人倒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殿下这是……”有侍从看着段渊离去的小路发了疑,“殿下这是要去哪?”
这也不是回内院的路啊。
众人皆一副不可言说的模样,略带叹息地看着他。
那侍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这原是去青竹院的路。
殿下是要……亲自送沈经历回院?!
谢泽倒比这些人形色镇定些。
他自西宁回来便听说了秋猎上发生的事,如今也是预料之中,虽有些荒谬,但毕竟是自家主子的选择,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总要相信主子才是。
他侧头看向一个手下道:“去请李太医来。”
那手下有些不明所以:“可是殿下受伤了?”
“叫你去你便去,哪那么多废话。”谢泽一骂,那手下便连连应下,跑着前去了。
果不其然,青竹院里不过一会儿便传来了殿下的令,说是让人去请太医。
好在谢泽安排得快,李太医又是惯为怀王府瞧病的人,今日来得也及时,虽下着大雨,却并未耽搁多长时间。
到了青竹院内,段渊一挥手,免了他那些繁琐礼节,一指榻上那人,道:“替她瞧瞧,看看可要紧。”
李太医应了,起身搭上沈寂手腕,又查看了她手上的伤。
略沉吟片刻,道:“这伤倒是小事,并未伤筋动骨。眼下正值秋日,毒邪并不猖獗,待微臣开上几副药给沈大人内服外敷,一日三次,不出一月便可大好。”
“不过……沈大人身子底骨确实不如寻常男儿,体内寒邪结凝,经络淤滞,乃是常年多思多虑的后果,药所能疗治一二,终究不能消其根本,需得沈大人自己慢慢学会放下思绪,方能康健起来。”
沈寂听过之后,向李太医点头:“多谢太医,我明白了。”
李太医正欲开药,却听得那旁传来声音:“还请李太医多照顾着些,本王府中这位小大人身体实在娇弱,望您多费心。”
“……”
李太医愣了一下,瞅着眼前这位,心中暗暗思忖娇弱二字用在男子身上是否得宜,面上却没敢露出什么异样神色,敛目应道:“这是自然。”
交代每副药该如何应用的时候,李太医忽然瞧见沈寂雪白颈间有几道深红的指痕,一见便知是人掐出来的。
日前秋猎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只以为这是顾烨下手太重而致,如今又见怀王殿下这般重视眼前这位沈大人,忍不住开口道:“这秋猎本意在比试,不想却有人下这样的死手,真是可怜了沈大人,受了这般的苦。”
内室之中一时寂静了几分,府中人对视了一样,神色有些异样。想要提醒李太医,却发现他根本不瞧他们,反而越说越义愤填膺。
“殿下,要老臣说,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要不沈大人岂不是白遭了一回罪?”李太医连连叹息,他本就瞧不上顾家人向来的做派,此刻更是面带不忿,“沈大人又何必对下手之人心慈呢?这要是再使上三分力,大人的命可就要没啦!冲着咱们殿下这般重视大人的心思,大人也该好好保全自己才是!”
“……”沈寂无声垂下眼,一时不知晓该接什么。
内室越来越静,所有人心中都有万分忐忑,纷纷为李太医捏了一把汗。
片刻之后,听得段渊开口。
像是轻叹了一声,他道:“李太医说得对。”
他微俯身看向榻上的沈寂,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人瞧,他模样生得好看,此刻这神情倒让人瞧出几分可怜意味来。
“沈经历可还恼本王?”
沈寂神色一顿,下意识避开了些,伸手支在榻上,“臣是殿下府中人,自当尽忠,怎敢有怨言。”
听得他又是一声懒散叹息。
“原是不敢,不是没有。”
“自然没……”沈寂话未说完,又见他靠过来些。
“那这样,你若心中还是有怨,”段渊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声音倒是真诚,“你也掐本王一次如何?”
四周死寂。
沈寂半晌没说出话。
“可能消气?”段渊又问。
“……”
李太医人都傻了。
这这这……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手印是殿下掐出来的??
他察觉自己提错了话,心头一紧,寻了个出门煎药的借口逃也似的离开了内室。
谢泽亦随在李太医身后:“属下也去看看。”
各个小侍从自然也识相地跟着谢泽一起出去了。
室内骤然空荡,沈寂欲起身道谢。
“多谢殿下照顾。”
段渊的手置在沈寂肩上将人摁了回去,他修长手指微移,指尖触摸到沈寂的脖颈。
熟悉的触感重又爬到颈间,段渊指腹有略带粗粝的薄茧,摩挲在她皮肤上时存在感很强,沈寂身体不易察觉地一僵,却没有动。
他手指移动得很缓慢,如同看向沈寂的目光一样。
他那目光看向她的时候时常陌生如冰渊,时常又带着超过她理解范畴的怜惜,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如同现在这般,所有情绪尽然压在眼底,让人摸不清他的心里的思绪。
沈寂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他虽然还是前世那个段渊,却又有诸多不同,至于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
“还疼吗?”
沈寂愣了下,摇头。
“方才太医说的话,可听进去了?”段渊开口又问。
沈寂点头,声音恭和:“听明白了,日后定会多加注意。”
“药怎么用?”
“内服外敷,一日三次。”
段渊问什么,沈寂答什么,流利得很。
室内气氛安静诡异,段渊知道她如今这样乖巧的模样是为了赶他离开这。
低头看了看她,笑了。
“沈寂。”
那人声音终于顿了下,片刻之后才平静回道: “臣在。”
段渊垂眸,扯唇道,“不就是亲了你,又没欺侮了你,你这般疏离本王做什么?”
这话说得真自然。
沈寂沉默了半天,方道:“殿下言重了,臣怎会疏离殿下。”
“不疏离?”段渊抬手去碰她脸,沈寂下意识一躲。
“你管这叫不疏离?”段渊挑眉。
沈寂动作一停,终于抬眼看他:“谢总管刚从西宁回来,应该有不少事物需要殿下处理,殿下该去忙正事了。”
段渊只当没听见,继续低头问她:“还生气?”
“……”
“说话。”段渊不耐,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没有。”沈寂声音有些闷。
“不生气的话……”
段渊低头盯住她微抿的唇,神色玩味了几分,一双桃花眼勾着潋滟笑意,眸色深了些,他轻声凑在她耳边。
“以后是不是还可以?”
沈寂只觉得脑中一声嗡鸣,血液都倒涌了些。
那日原不是他一时兴起,他竟是来真的。
沈寂深吸了口气,神色肃然了些,和他保持着恰当距离,道:“殿下,臣卖艺不卖身。”
“卖艺不卖身?”没想到她拿清倌儿自比,段渊笑出声来。
“殿下,”眼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沈寂伸手抵在他胸口上,微皱眉道,“士可杀不可辱,殿下应该知道……”
话未说完,却被段渊压住了手。
掌心传来他有力的心跳,沈寂一怔,下一瞬却发觉那人容颜又在眼前放大。
唇上忽然传来濡湿的触感,她一个未防备,竟被他轻咬了一口。
“就辱了,”那人抬眼,眸色之中的笑意十分恶劣,“你能拿本王怎么样,嗯?”
第36章 哄你
沈寂目光骤然定住,身子僵在原地。
这可是人能说出的话?
她耳际因心下没压住的气恼而微泛红,却为她面上这惯来不变的冷清增了些鲜活意。
这反应在段渊眼里却变了个意味,他饶有兴致地瞧了一眼她那耳尖的位置,一本正经地伸出了手,做出一副要为她理碎发的模样。
而后修长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耳廓和小巧的耳垂。
他轻笑。
明明就软得一塌糊涂。
还装什么男人?
段渊薄唇微扬,目光垂下来盯着她有些局促的模样,俨然心情大好。
“沈经历,”段渊微俯身,语气里蕴着笑,“那日本王发觉,沈经历嗓子虽哑,可喉口位置生得却与本王不同,倒让本王不明白。”
沈寂心中一惊,掌心瞬间挂上一层薄汗。
她掩盖住神色,目光微垂,下意识开口接道:“人人皆有不同于旁人之处,臣身量相貌与殿下不同,身上其余处与殿下自也不会相仿。”
“其余处?”段渊咀嚼着这几个字,意味深长的目光缓慢地扫视过沈寂身上的每个地方,最后停流连在腰腹。
他唇边弧度玩味,轻声开口问道:“麻烦沈经历告诉本王,还有哪处不同?”
沈寂一怔,指尖温度冰凉。
他这是……起了疑心?
手指在掌心攥紧,正在思索着对策,那旁传来李太医带着紧张的声音。
“药……药煎好了,沈大人可以喝了。”
沈寂如释重负,急着挣脱这让人不安心悸的氛围,骤然抬眼望向这根救命稻草,起身道谢:“李太医费心了。”
药被沈寂接过,放在榻旁的小桌案上。
她抬眉看了段渊一眼。
室内气氛沉静。
段渊抬头亦看着她,挑眉。
不言语,也不走。
沈寂微皱眉,无言沉默。
如今这药既已经煎好了,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只是还没等再寻出借口赶他,听得那边飘来一句。
“还不喝,等着本王喂你吗?”
“……”
沈寂这礼行到一半又收了回去,转身拿起那碗,将那药一饮而尽。
“真乖。”段渊这才起身,伸出左手覆在她发顶,右手将一物什塞进她口中。
沈寂一愣,下一瞬便察觉有甜津津的蜜糖在被苦涩围绕的口中丝丝化开。
这糖应是柚子皮炒成糖制成的,甜中带着淡淡的辛,和沁人肺腑的清冽。
这糖恰好将沈寂口中的苦意中和掉,只是被这柚子清香彻底包绕住唇齿之后,沈寂才想起来这味道有些熟悉。
……他口中也是这样的味道。
沈寂抿着口中的糖,只觉得周身气氛略有几分不自在,不便再出言,只垂首朝他一揖,算是谢过。
“走了,晚些再来瞧你。”
“殿下事忙,臣这里无事,”沈寂顿了顿,声音恳切,“殿下不必再亲自过来了。”
段渊瞥她一眼,唇边淡笑:“好。”
沈寂松下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等松到傍晚,沈寂便又瞧见了谢泽的身影。
谢泽站在青竹院内,眼帘微垂,没敢太仔细去瞧沈寂的脸色。
“殿下让您亲自过去一趟给他瞧瞧。”
“……”
为人家府上臣,自不能违背人家的命令。
沈寂沉默了片刻,点头应下了,随在谢泽身后。
进了门,瞧他正在案前作画。
段渊着一身浅青色常服,袍角水云铺陈,宽大袖口绣着明竹,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舞动。他目光垂在宣纸之上,手上动作起起落落。
傍晚星辉透过矮窗,落在他周身轮廓之上,更衬得人超然清隽。他眉眼敛在摇曳的烛火之中,明朗与昏暗共存,只能在他须臾抬头的瞬间瞧见他眸心之中的一点亮意,却又倏然消散。
他笔柄轻点墨砚。
沈寂回过神,看向那砚台,默然走上前,手腕清动为他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