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能活下来,确实不容易。
当年大夫说她身子虚,下药不宜太猛,减轻了堕胎药的分量。她灌下去之后,肚子疼了两天,血流了不少,但他愣是没有下来。
他太乖了,戚繁音疲于奔命的时候,他乖乖地在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等她安定下来了才开始发作。那碗堕胎药没能要了他的命,却软了戚繁音的心肠。她没办法说服自己再喝一碗堕胎药。
但她要未婚生子,哪怕是在民风开化的益州也举步维艰。
那一年盛夏,益州王的长子到岷江治水,岷江水深浪急,船翻了,人被卷到江中,三天之后尸首才捞上来。他人刚死,一个女子找到王府,自称是大公子的知己,已身怀六甲。那女子是罪奴,王府容不下她,但他们又想名正言顺把大公子仅剩的血脉接到王府抚养。
刚好那女子和戚繁音的月份差不多大。
这时候李恪便与戚繁音商议,由他们俩假成亲,等孩子生下来,都记在王府。如是一来,大公子的孩子可以名正言顺留在王府承欢膝下,戚繁音的孩子也有了身世,可谓是两全其美。
戚繁音犹豫了一下,主意虽然好,可要如何劝说王妃和王爷同意,往后她和李恪又将如何相处,都是她所思虑的。
王妃那里倒没什么不同意的。
李恪的母亲之前是益州王最宠幸的妾氏,生下他之后不久就撒手人寰了。王妃那会儿还没有自己的儿子,便将李恪带到身边抚养,因为她一直没有生育嫡子,便将李恪当做嫡子教养,母子俩感情甚笃。
及至后来,王妃诞下世子李琰,对这个优秀的三儿子便有了担心。若他从小养在妾氏身边,知道自己没有指望染指王位,乖乖巧巧的,也就罢了;偏生王妃多年未孕,一直是当做王位接班人养着的。后来王妃老蚌生珠,高龄诞下嫡子李琰,李恪对幼弟百般照顾,感情甚好,可王妃还是担心哪天李恪生出别样心思,闹得兄弟阋墙。
李恪谎称戚繁音乃是故友之妻,家败人亡后受故友之托照拂,所以想同她假成亲,让她安然诞下孩子,到时候大公子的孩子出生了,直接抱到他名下,叫他做爹,仍是王爷王妃的孙子。他这一来,既可以给戚繁音肚子里的孩子一个身份,也可以让大公子的孩子名正言顺地成为王府血脉,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便可以彻底打消王妃的疑虑,毕竟王府继承人的正妻不能是个身份平平来路不明的女子。
在王妃的推波助澜下,王爷最终同意了这件事。
那年冬天,戚繁音和女子先后诞下一儿一女,益州王亲自为他这一对“孙子孙女”取了名字,孙子叫李时年,孙女叫李岁颐。为了掩人耳目,对外将两个孩子的年纪都往小里报了半岁。
岁岁的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了,戚繁音灌过堕胎药,年年生下来的时候体虚,她刚生产后也无比虚弱,王妃便将两个孩子都抱到她那儿养着。后来戚繁音好大全了,俩孩子又习惯了乳母,换了人便啼哭不止。戚繁音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求王妃代为照料。
王妃甚是喜欢小孩子,把两个孩子照顾得很好,年年的体虚在她的精心调养下慢慢好转,只不过身量始终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弱些,戚繁音每每想到当年灌下去的那碗堕胎药,就后悔不迭。
顾衡没想到年年是他的孩子。戚繁音心头蓦地一松,轻垂下眉眼,然后用力点点头,道:“是,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再回云京城。”
她的回答,顾衡并不意外,他只是有点难过,如同一场狂潮从心里席卷起来,将他整个人都淹没。细细密密的疼痛又从心口涌了上来,和这些年无数个想起她的夜晚一模一样,只是此时更甚。
“他对你……很好?”明知她说出来的答案会是什么,他偏生还要问,这样的行径和伤口上撒盐又有什么分别。但这些年他已经习惯这般自苦,只有这样,能堪堪缓解心里的苦楚。
“是,很好。”戚繁音的声音温柔又有力量:“我在来益州的路上碰到他,他一路带着我和佩瑶姐姐来到此处,他不嫌我的出身,也不介意我之前的事情,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我娶进门,后来我们……我们有了两个孩子,我生孩子的时候疼的要死,疼了两三天,他在屋外两三天都没有合眼……我产后身子虚弱,孩子多是他在照料。别人都说一个大男人在家看奶孩子叫什么话,他说连自己妻子孩子都不疼,又叫做什么大男人……”
她慢慢来转过头看着顾衡,两眼不知不觉盈满泪水,她忍着哭腔说道:“大人,我现在过得很好,孩子乖巧,丈夫疼爱,可以光明正大行走在朗朗天日下,不用像阴暗角落的臭老鼠,避着人走,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被人发现我是戚家姑娘,辱没先人名声。”
言及此处,戚繁音双手掩面,但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从指缝中淙淙流出。
顾衡心头压着一块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
“他给的,我也能给你。”顾衡默了良久,目光灼燃,直视她的眼眸。
戚繁音闻言一滞。
顾衡话落,见戚繁音不语,似有期待地又道:“音音,跟我回去,这些年的事我都不计较。”
不计较你嫁过人,不计较你生过孩子,不计较你曾转身背弃过我。
戚繁音沉默地与顾衡对视,待听到他这句话,神色微微一沉,接着便嗤笑起来:“大人将我想成什么人了,难道我只是个东西,你想我留下就留下,想我走就走?”
“我已经说过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丈夫待我很好,孩子乖巧听话,天下女子想要的幸福就在我手边。”她闭了闭眼,仰头看着他:“大人,就算看在咱们之前那点情分上,你就当不认识我吧。”
说完这句话,戚繁音便转身往内院跑去了。
顾衡眼眶通红,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眸子渐渐失去神采。
她小跑着回到内院。青宜打了一盆水,李恪在院子里,把年年抱在膝头,小心地拧帕子擦着他脸上的脏东西,他性子很好,对孩子很有耐心,教他们识文断字,两个孩子跟他都很亲。年年这个岁数,正是调皮的时候,不肯乖乖坐在他膝头,老是趁他不注意,弯下身子去玩儿盆里的水,然后对着李恪的脸拍巴掌,看到水花溅得他满脸,咯咯笑起来。
李恪宠溺孩子,这等行径他也不制止,反是跟着他一同大笑起来。
戚繁音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俩人幼稚的游戏,心头的阴霾好似也散了去,嘴角轻轻上扬,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