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折枝——林叙然
时间:2022-02-21 09:48:34

  见他不回答,殷殷也没追问,只接道:“我毕竟做过旁人的妾室,您将我带回去,是想让同僚嘲笑您别具一格,喜好这样嫁过人的乡野村妇么?”

  “无人知你身份。”他不甚在意地道,“知道也无妨,京中谁敢嚼我舌根。”

  “您说的,我目不识丁,不通文墨,您这样的门庭,纵是玩物,怕也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好,像我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您图什么呢?”她理了理耳边碎发,极轻地笑了一下,“睡着满意么?大人身边的美人想必不少,比我身段好的更是不缺,回京自然又有大把美人投怀送抱,新鲜些的,不拘着的,不是更有意思么?”

  无论过程如何,但她的的确确已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纵然初次半抱琵琶出现在致青园时羞赧不已,今晨那种在外头的情况也仍觉难堪,但眼下这些话,因酝酿了太久,却并不觉得难以出口,甚至还显得过于冷静。

  沈还看她一眼,捉过她的手腕放至一侧,手缓缓抚过她的颈:“你也不笨,识字还不容易么?”

  殷殷哑然,罗列了一大通,叫他见招拆招,驳得人心灰意冷。先前为防万一,存的那点小心眼,也半点没能派上用场。

  她咬牙,默了须臾,缓缓接道:“您耳目灵通,定然已知道了,我姨母原是清倌儿出身,侥幸受贵人庇佑,才没落得乐籍。我们家这屋子离四邻都远,是因为街坊表面不说,实则暗地里都嫌我们不入流,平常无事不爱和我们来往。眼下就这么几日,您不知我的习性,尚不觉得我碍眼,等您真带了我回去,恐怕又会觉得我下贱,数落我家风不好,嫌我脏了您的眼,到时候恐又要将我扫地出门,我在京师无依无靠,您也别这样为难我罢?”

  她这话说得坦然又平静,沈还仔细回忆了片刻,在蒋府这些时日,他见过伏低做小的她,也见过拘谨含羞的她,甚至见过她心底那点鲜为人知的人性的幽微,为出一口气甘愿以身为饵,激得蒋正和薛晗兵刃相见,但好像还从未见过她眼下这副模样,将自个儿贬低得一文不值,就为了逼退他。

  但转念一想,她本来气性也不小,装风轻云淡的本事惯来也不差,更不是第一回 忤逆他了,眼下这出其实也早就可窥见端倪,遂笑了一声,问:“说完了?”

  他右手食指微屈,抬起她的下颌,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笑说:“绞尽脑汁搜罗了这么几个时辰,就只找到这些说辞?”

  “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呢?”他食指抬高一寸,殷殷只能被迫仰起头去看他,听他缓缓说来,“不用吃你以前受过的那些苦头,丫鬟差役自能替你将诸事料理妥帖,”他另一只手捉过她的手掌,缓缓摩挲着她掌心的几处薄茧,颇为遗憾地道,“不必你事事亲力亲为,这双手也可以养得光洁赛雪。”

  “绫罗绸缎,钗粉珠环,你要什么就有什么。倘一时挑不到喜欢的,便是将整条街上的铺子搬回去,我也自然让你如愿。”

  “你娘亲的病,太医院的大夫们任你挑拣,你看上哪一个,我便将哪一个带回来,只钻研你母亲一人的病症,自然更尽心,也更容易。若要寻民间名医,自也不是难事,不必你千里奔波,我自然替你请到京师,也免你娘亲受舟车劳顿之苦。你这般孝顺,想也不愿意你母亲再受累不是?人参也好,雪莲也罢,自不会短了你半分,悉心照料着,总能替你治好。”

  “你这气性,也不是个真能低声下气逆来顺受的,又生得这副模样,惦记的人不会少,倘你真不肯跟我走,我至多也就安排关卡将你护送到去处,也算仁至义尽。往后前缘斩断,你再受了委屈,谁又能搭手帮衬你一把?等真吃了亏,那时再后悔也为时晚矣不是?”他顿了顿,又说,“若跟了我回京,往后便是在天子脚下,你要使你这性子,旁人也得卖我面子,没人敢说你半句不是。”

  “殷殷,”他将手又抬高了半寸,拇指在她下颌上缓缓刮擦着,仔细盯着她的眉眼,重复了一遍,“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呢?”

  他太少这样同她说话了。

  就算他私下里对她说话,惯来也是柔和的,但也总暗含着不容辩驳的威严,惯叫人觉得,就算他眼下这样温声细语地说着话,但但凡敢违逆一句,下一刻恐就会激怒他。

  今日她都没应声,他也肯这样将一长串娓娓道来,半点气势也无,似真的在同她认真分析利弊。

  脖颈牵长,她极轻地吞咽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或许以旁人眼光来看,能遇到他,真的是她高攀,她这一辈子,往后应该再不会有这样的机缘,能遇上这样显赫的去处。

  若真不幸再遇见蒋正之流,光有他赠的金银,恐也不足以抵挡权势。那些人多半也不可能像他这样尚算温柔地待她,蹂i躏磋磨、卒于不堪受辱或许才是最可能的结局。

  若她不是过于清醒,恐怕也要被他说动。

  她微微埋首,眨了下眼。

  “还是说,还在怨我那回拦下你?”他松开她下颌,任由她将脑袋枕在他膝上,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你上回说的倒也不错,我当日让邱平将你送回去,的确存了那心思。”

  “但你有没有想过,”他顿了一下,“留在蒋府,虽受了些苦,但蒋正自会护着你,我也答应过保你性命。可那日倘你真逃了出去,没有路引你能去哪儿?是侥幸逃出去但因没有路引而被下狱,还是逃往乡下?可你娘亲病重需要时常问诊不说,蒋家要在定州翻出一个你来还不容易?薛氏当着你的面杀仆,你若还敢逃了,没了蒋正从中调和,你说今日会不会叫人在哪处荒野发现三具尸骨?”

  殷殷身子微僵,当日惊骇于茯苓的惨象,一心只想着逃出龙潭虎穴,的确未曾考虑到他所说的这一层。

  他说了太多话,一时有些渴,但也没叫她起来备茶水,只轻轻在她脊背上拍了拍。

  知道他在等她的答案,殷殷沉默片刻,平静道:“大人这番说辞,我确实没法子反驳。但您当日说,总不至于对我言而无信,您那日答应过,要赠我路引,让我离开的。”

  他还从未这样温声细语地哄过谁,眼下费了这样一番口舌,却只得到这样冷淡的一句回复。

  他面色森然,褪掉方才的温和表象,又是平素那份疏冷与肃杀。

  殷殷看了半日,觉着他前些时日的几分温存或许是彻彻底底的假象。

  此刻的他,更像是头两回碰面时的他,森冷,肃然,高高在上,眨眼间便可定她生死。

  而这样的他,才是真实的他。

  她几乎有些怀疑,是不是如果她说不同意,下一刻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拧断她的颈骨,轻飘飘往地上一扔,片雨不沾身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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