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她勉强问了一句,依旧低垂着眼眉,极力遮掩自己的失落。
顾以宁嗯了一声,他心里藏着未尽之言,可却不知如何开口,嗓音里便也带了几分怔忡。
“是从前你送我的那颗糖。”他斟酌着说,语气益发放慢了,“原是蜡丸包铁球,我寻金匠为它在外打了一个可开合的金球。”
不高兴啊不高兴,满满的全是不高兴。
烟雨把金手钏从腕子上褪下来,拿在手里以指腹摩挲了一下上头的纹路,犹豫来去。
“原就是小时候的我送给您的,您再还给我做什么呀?”没来由地,她的鼻子有点酸,向上吸了一吸,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要……”
她耷拉着脑袋,浓密的眼睫毛盖住了那双小鲸一般的灵动黑瞳,任谁都能瞧出来她身周笼着一团儿不高兴。
顾以宁微怔,却不知晓她的情绪起源,下一刻手心却多了温温一物,垂眼看,烟雨已将金手钏递送过来,两只纤白的小手在他的身边搁着。
“舅舅就是舅舅,才不是什么哥哥……”她吸了吸鼻子,眉梢眼角难免耷拉成垂耳的兔子,“还说我有很多宗心事,可我都将小猫儿爪子全数给了您……明明是您的心事更多。”
她抬起了眼眉,乌黑的瞳仁悄悄撞上他静沉的眼眸:“您的心事太多,我也不想说破。”
这是她头一次待小舅舅这般冷淡,心里头却觉得伤心无望起来,她心里生着气,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桌洞,一回首,小舅舅正拿手挡在桌洞的顶,像是怕她撞到头。
哎,小舅舅真好啊……
她的心忽地又软下来,眨了眨眼睛同他告别,犹豫着说,“我这会儿有点儿生气,大约两三日就好了……”
顾以宁微微颔首,手指间触到一本话本子,他不看,只拿起来递给烟雨,“你的书。”
烟雨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来,眼睛里冒起了金星,好一时都没缓过来,头昏脑胀之下一口咬住了小舅舅递来的书,把那本花花绿绿的话本子叼在嘴里,手脚并用地爬着跑了。
女孩子跑的飞快,脚步声咚咚渐渐远去。
轻细的尘在由桌洞缝隙露出来的天光里浮沉,顾以宁将金手钏握在手里,心间的愁绪也在浮沉。
他静静地坐了许久,久到天光西斜,他才起了身,慢慢往书院去了。
石中涧静候在书房中,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公子手中显露的一抹金,不由地惊诧。
公子被表姑娘拒绝了么?
石中涧努力将惊诧按下,他目视公子在书案前坐下,拱手轻声言道:“公子,属下依昨夜杨大人之言,在太师府周边又增设了四道暗线,若当真有异动,自然会有消息传来。”
顾以宁嗯了一声,回想起昨夜杨维舟来时的情形。
昨夜四更时分,杨维舟乘轿而来,由西府之门而进,将夜间盛实庭来时的言谈、以及在狱中的泰半交谈,悉数告于顾以宁。
他将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程太师从前便以严苛著称,在朝中虽拥趸众多,风评却不佳,但这位盛大人,却有绝佳的官声,待人和气、言谈有礼。若不是今夜窥其言行,下官当真信了他清高儒雅的名声。”
“他入赘程家八年,显然得到了程家上下的信任,程太师唯一承继家业的亲孙程务青,此时深陷在牢狱中,无论是程太师本人,还是他的母亲程夫人,竟无一人来探望。即便是程太师打着偷梁换柱的主意,可全权交予盛实庭来办,未免心胸太过宽阔。”
他回想着先前狱官同他说的每一句话,益发疑虑丛生。
“下官总觉得,此人深藏不露,细思之下,实在可怕。下官已布置了双倍人手,严加提防程家偷梁换柱。”
顾以宁在心中思量来去,一时才缓缓道:“依着他同程务青的交谈,此人必不会容程务青活命。”
杨维舟又想到程务青说的那几句,要娘亲来看他的话,没来由地觉出程务青几分可怜来。
他感慨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沉吟了一时,思索着说话:“可惜终究有一墙之隔,有些话听不清楚。不知那程务青到底哪里开罪过盛实庭,竟叫他八年来,生生惯坏了一个孩子。”
顾以宁的脑海里似乎有千头万绪缠绕着,可惜此时他心绪烦乱,被另一宗心事牵动着,无法凝聚心神。
他思忖着说:“杨大人,你是专司审案的能吏,是否觉察盛实庭有些蹊跷?”
杨维舟也有相同的想法,此时便慢慢地摇头,似是在复盘,喃喃自语:“……二十五岁由宣州进京,二十二岁时在南直隶乡试中第十名,彼年南北只录一百名举人,盛实庭在一百名中实为末等,可三年后的春闱中,此人却能艳惊四座,被程太师点为会元,两场考试为何会相差如此之大?”
他又摇头,“许是这三年,此人潜心苦读?”
杨维舟苦苦思索,顾以宁沉吟一时,提点道:“杨大人不若去调取两场试卷,以观差别。”
杨维舟闻言立时有了思路,应了一声好,“这盛实庭如此待继子,委实异常,倘或能查清盛实庭的底细,说不得有新的线索。”
他拱手告别,匆匆而去。
顾以宁静坐书案前,垂首静思。
从前盛实庭未曾进入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