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过惯了冷清的日子,除夕对他们而言与旁的寻常日子并没什么不同。
非要说出那么一点不同的话,大抵便是村子里要比往日更吵闹烦人一些。
今日被孟红蕖这么一闹腾,林青筠倒也从中咂摸出了一些过年的趣味来,惯来清冷的面庞也染上了几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很快便到了傍晚,景阳阁里丫头婆子们进进出出,热闹得紧。
孟红蕖却将人拉进了膳房。
大周除夕有吃团圆饭的习俗,此时的膳房比起平日里要热络许多,各种吃食香气混杂其中。
有小丫鬟来来回回拿着什么,桌上放着已和好的面团和几大碟饺子馅,佩环正站在一旁擀皮。
早前几天佩环便一直在孟红蕖耳边唠叨着幼时除夕家里包饺子是何等的热闹,听得她耳朵生了茧,便允了佩环今日要亲自包饺子的请求。
庆俞弓着腰乐呵呵地看着孟红蕖和林青筠二人:“公主,主子爷,今晚上除夕,咱们包饺子吃,图个热闹。”
往年在宫里吃饺子,都是宫女端上桌吃现成的,孟红蕖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倒来了些兴致。
她兀自挽起袖子也说要来捏几个饺子,奈何每一个都不成样子,最后也只能老老实实洗干净手在一旁等着吃饺子。
林青筠缄默立在一旁,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收敛了往日的那些任性的脾性,今日的孟红蕖比以往都要更明艳鲜活讨人喜爱。
似乎打那日徐碧芃来了府上之后,她便渐渐变了……
不知是不是因着解开了同徐翕存五年前那桩误会的缘故……
***
除夕夜不设宵禁,虽夜已深,但平城大街小巷里仍旧是一片灯火通明,人声喧闹。
景阳阁里也是灯火晏晏。
饺子早已下了锅,桌上也摆着几瓶温过的酒。
林萧和佩环两人早就退出去了,屋里只剩孟红蕖和林青筠两人。
因着顾虑孟红蕖之前断断续续染了几次风寒,林青筠特让佩环给她备了不容易醉的果酒。
但许是太久没喝上酒了,孟红蕖才喝了两三杯便有些摇头晃脑,两颊酡红,拉着林青筠胡乱扯话。
“驸马……前些日子……为何要躲我?”
孟红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似乎还有些大舌头,人也有些摇晃起来。
林青筠未见过孟红蕖醉成这般模样,大手横伸,拿起她面前的酒杯轻嗅了嗅。
一股浓重的酒味袭来。
他不由得轻皱了皱眉头。
这哪里是果酒,明明是埋了好几年上了度数的桂花酿。
大抵是佩环拿错了。
林青筠无奈地抚了抚额:“公主醉了。”
孟红蕖却似乎对他这般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极为不满。
白日他也没同她解释,如今都已入了夜,还想搪塞她。
“我才没醉。”
说着,她摇摇晃晃地起身。
怕她跌倒,林青筠想起身扶住她。
孟红蕖却先他一步顺势栽倒到了他腿上。
似是觉得这样还不够近,孟红蕖双手攀住林青筠的肩膀,身子朝他贴近。
直到能清晰地闻到林青筠身上的甘松香,两人鼻尖几欲相抵,她才满意地停了下来。
“今日……我……我一定要……把话同驸马说个清楚……”
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响。
孟红蕖不由得抬眼往外头看去。
窗外升腾起了一朵又一朵焰火。
除夕之夜放焰火一直都是大周的传统风俗,往常在宫里,宫墙高大,饶是站在最高处踮起脚尖往外看去,也只能依稀瞧见零星一两朵焰火。
有几年孟羲和也会让人在宫城里放焰火,但哪比得上整个平城的焰火来得好看。
公主府却不同,少了宫墙的阻隔,即便是只在窗前,也能窥探得到除夕平城焰火的盛大风采。
林青筠循着她的视线往窗外看去,目光兜兜转转,最终却还是落在了面前的孟红蕖身上。
外头的焰火忽闪,明灭的光芒在孟红蕖面上跃动,映入那双潋滟的桃花眸中,变成了璀璨的星光。
孟红蕖从窗外收回视线,对上的便是林青筠那双狭长的凤眸。
浓密的睫羽将他眸中翻涌的情绪都掩了大半。
以前孟红蕖总觉得林青筠那双眸子清冷,看起来疏离,隐隐还有几分深不可测,现下却又好似隐隐看透了一些什么。
不过是藏得好罢了。
下一瞬,她伸手扯住了林青筠肩上的衣衫。
莹润的娇唇贴上了那向来清冷的嘴角。
主动凑上来的温软鼻息将林青筠的面庞一寸寸烫红,连耳垂也霎时透出了些粉意。
似是察觉到了林青筠的慌乱,孟红蕖微勾了勾嘴角,灵活的舌尖轻舔了舔他。
有淡淡的果酒甜香,让人沉醉。
狭长的凤眸微眯了眯,林青筠一手紧攥住了那扯着他衣衫作乱的小手,一手则覆上了孟红蕖的后颈,迫使她更近地贴向自己。
他霎时变得强硬,孟红蕖一时只能仰头被迫承受。
唇舌交缠,勾出银丝。
平城的焰火依旧在绽放,映照出房中相依偎着的两人。
不知过了多久,林青筠总算放开了怀中的人。
清冷的薄唇沾上了些女子的口脂,瞧来格外惹人遐思。
孟红蕖得逞地笑了笑。
她窝在林青筠怀里,轻蹭了蹭他:“徐碧芃那日说的那些话,全都是胡言乱语做不得真,本宫命你……将那些话全都忘了……不要再这么避着我……”
烛火氤氲下,她的红唇泛着莹润的水光。
是极为勾人的蛊惑。
林青筠眸色渐深,低沉的嗓音暗哑。
“但……公主不正是因着臣同徐翕存长得像,才会在琼林宴上对着臣说出那一番话吗?”
听了他的话,孟红蕖忙摇了摇头,环着他的腰的手也不由自主紧了紧,语气笃定:“现下不是了,真的。”
林青筠垂眸看着怀中的孟红蕖。
好看的桃花眸里带着迷惘的雾气,瞧着不甚清明,哪还剩有几分清醒的意识。
覆在她后颈的大手轻摩挲着她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许久,他轻叹了一声,唇角付之一哂:“公主当真是醉了,才会说出这些胡话来。”
“我没醉。”
远山似的两簇细眉不满地皱了皱,孟红蕖仰头贴近林青筠耳际。
“十五花灯节,驸马同我一起去赏花灯罢。”
到那时,她定滴酒不沾,清清醒醒地将这话再同他说一遍。
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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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除夕一过,平城的街头巷尾开始回暖。
午后日头懒懒地从冬日的厚云层中升起来,几缕细微的光线顺着半开的窗牖闯了进来,映照在那张檀木雕花的妆台上。
佩环手拿着青翠的石黛笔,细细在那妍丽的面庞上晕出了两道匀称的远山眉。
“公主,好了。”
半阖着的眸子这才徐徐睁开,眼底眸光流转,烁烁生辉,衬得那两道远山眉好似也活了过来一般,添了几丝神韵,瞧来多妩媚。
孟红蕖轻扫了一眼立在台上的双鸾花鸟铜镜,里头照出一张倾城的脸来。
云鬓乌黑,眸子潋滟,唇上一点轻红,慵懒撩人。
鬓发上的玳瑁簪名贵,嵌着的翡翠玉石剔透,在日头下泛着莹莹的光泽,晃得人眼睛直发酸。
瞧着却好似还少了一点什么。
美目微凝了一瞬。
孟红蕖垂眸。
妆奁里的花钿却空了。
佩环循着她的视线瞧了一眼,抬脚说要往库房去寻几盒花钿过来。
孟红蕖叫住了她:“不必了。”
白腻的指尖轻点了点盒子里红妍的胭脂。
少顷,便在额间绘出了一朵淡雅的芙蕖。
纯与欲交织,是另一种风情。
孟红蕖满意地翘了翘唇:“这样倒也不比贴花钿差。”
佩环有些不解地瞧了瞧外面的天:“公主,就算要先到礼部衙门去找主子爷,现下出发也太早了点。”
朗朗白日可没人会点花灯。
“你这丫头,我何时说过现在要去赏花灯?”
孟红蕖起身,有些好笑地点了点佩环的额头:“在去找驸马之前,我还得要先往醉欢楼去一趟。”
正月十五花灯节,醉欢楼里人头攒动。
大壮立在二楼琴笙房前,见到孟红蕖的身影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二公主,您今儿怎么过来了?”
孟红蕖见了他一副惊讶咋舌的模样,不由笑道:“怎么,不想见到我?”
大壮忙惶恐地摆了摆手:“小的不敢……只是外头都在说……”
孟红蕖正欲推开门扉往里去,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睇了他一眼:“说什么?”
“……说您趁着承恩侯府落难之际,用权势压人,硬逼着徐世子入公主府,徐世子不愿,您便想用软法子来磨他……”
“……还说您近来为了讨得徐世子的欢心,收了性子,扬言说不会再踏足醉欢楼了……”
这些话句句都触了孟红蕖的霉头,她好看的眉梢顷刻间便冷了下来。
不过是因着病在府中窝了些时日,那些人便这么编排,真是闲得慌。
“本宫可没那等吃回头草的嗜好。”
不过是淡淡一句,大壮却从中敏锐察觉到了孟红蕖的不虞,心里惴惴,闭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房里。
琴笙隐约听见了孟红蕖的声音,早便起身立在一旁候着,眼底带着些雀跃。
“前些日子听闻公主生了病,奴心里牵挂得很,可惜奴身份低贱,怕进府扰了公主清静,便只让大壮送了些药材过去。”
“你的心意我自是知晓的,我身子早便好了,你不用再过分挂心。”
说着,孟红蕖缓缓踱步到了窗前,低头瞧着外边街道上来往的人群。
“楼里新进了一批上好的桃花酿,奴这便让大壮拿一壶过来。”
“不必了,今日我同人约好了,不能沾酒。”
孟红蕖转过身子望着琴笙,眼神幽深了几分:“前些日子你那友人从北凉带回来的茶就不错。”
不多时,便有“咕噜咕噜——”的茶水沸腾声响起。
孟红蕖漫不经心地盯着茶盏里头的渐舒展开的青翠茶叶,眼底却生出了几丝探询的意味。
“不久前,北凉来的太子殿下给公主府里递了些北凉的特产,其中正好便有一罐茶叶,同你手上这一罐,一模一样。”
茶水滚烫,不小心轻溅了一滴到琴笙的手背,烫得他心里一惊。
但他也只是用帕子淡然地将那水滴擦去,任由手背上留下那点被烫红的印记。
他抬眸,冲孟红蕖笑了笑:“这倒是巧了。”
“庆俞说,在北凉,若非皇室中地位极尊崇的人,是决计喝不到这口茶的,”孟红蕖轻抿了抿杯中的热茶,“你那友人说不定瞒着你在北凉认识了多尊贵的人。”
闻言,琴笙轻弯了弯嘴角:“若真如公主所言,奴可要抱紧我那友人的大腿了。”
不时有袅袅青烟从那沸腾的茶水中升腾而起,遮住了琴笙的大半面容。
他睫目低垂,孟红蕖始终辨不清他的神情。
许久,案上茶水渐凉,外头的天际也渐昏暗了下来。
琴笙想要起身去添新的茶叶,被孟红蕖给叫住了。
她恬然起身:“我同驸马约好了今夜要一同赏花灯,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得走了。”
如意云头丝履落地的声音柔缓。
一步一步,好似都踏在了琴笙心上。
那声音却很快又停了下来。
孟红蕖踅身驻足,身后的琴笙正弯着唇角望着她,脸上笑意恬淡,一如当年初见时。
好似从未变过。
又好似什么都变了。
“这么多年,难得还有你一直在我身边听我絮叨。”
“奴身份卑贱,能与二公主相识,是奴天大的荣幸。”
“我从未觉得你身份低微。”
“奴知道。”
良久无言。
有“吱呀——”的开门声响起。
眼瞧着孟红蕖踏出了醉欢楼的门,大壮才进了屋。
琴笙正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桌上的茶具,大壮忙上前替了他:“公子,这些小的来收拾就好了。”
琴笙见状,和煦一笑:“无碍,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那可不行,二公主收留了我,可不就是让我伺候着您的,哪能让您亲自来收拾?”
大壮小心地收好了桌上的茶具,经过窗边时不经意往下扫了一眼,正好眼尖地瞧见了孟红蕖的马车。
“二公主今日如此盛装打扮,也不知是不是要去见那位徐世子。”
“谁同你说二公主是要去见徐公子的?”
“小的可不是瞎说,外头那些人都是这么传的……”
“外头的人乱说便罢了,你怎么也跟着胡言乱语起来?二公主早已同林侍郎成了亲,今夜自是和林侍郎一道赏花灯,能有那位徐公子什么事?”
大壮第一次见琴笙这般肃着脸的模样,心里莫名有些发憷,不敢再乱说,收拾好了之后便默默退了下去。
屋内一片静谧,琴笙一人端坐,面前摆着的是孟红蕖送给他的七弦琴。
他抬手,却久未成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