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很礼貌。“早, 傅老师。”
打完招呼, 他转头继续望着窗外, 她在椭圆会议桌边找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来,从包里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 在桌上打开。
电脑开机的音乐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响起来,轻柔而短暂。
谢亦桐敲着键盘,眼睛专注地看着屏幕。她说,“希望我没有打扰傅老师跟自己独处。毕竟,独处适宜思考,根据我看戏写戏的经验,周密的行动计划总是在一个角色独处的时候诞生的。”
傅默呈说,“我没有什么行动计划。”
谢亦桐道,“自谦是一种美德,但凡事皆有限度,美德也没有过头的必要。”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傅默呈很平静地说,“但陈老师不是我调走的。”
谢亦桐抬起眼睛。
他站在窗边,背对着她,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窗外,冬日气寒,沉云满天,乌黑的窗框围着的是一整片灰白。到处是乌云。即使偶有什么地方隐隐似乎含了光,其余也都灰沉暗淡。天空,整个儿的像蒙了一片厚布,总像是没有出路。
她看回电脑屏幕。
她说,“看来是一只猴子劫持了教育局的邮箱,一边贪吃水果,一边在键盘上乱按,随机给繁市二中的老师发调令和解雇书。”
“不用拿猴子打趣。我做过的事,我不会否认。你的解雇书是我发的。可惜发得并不成功。”
“陈老师的调令不是你顺手而为?”
“我不会调动陈老师。”傅默呈说,“陈老师的毕业班在半年后面临中考,班上每一个学生的情况只有她最了解。她在,对学生来说才是最好的。”
“假如你没有说假话,那么,是谁调走陈老师?”
傅默呈没有回答。
谢亦桐没抬头,眼睛仍盯着电脑屏幕。不过,电脑屏幕其实也是空的,白茫茫,像窗外的天空。其实它一直都在待机。
她又说,“是学校里有我不知道的人事斗争,还是十几公里外的一中看中了陈老师要挖墙脚?”
好半天没听见他说话,谢亦桐抬起头来。
不知何时他已转过了身来,正看着她,背靠着窗,脸上没什么表情,与平日里总像是在笑的样子大不相同。
窗外,浓雾般的天空铺展在他身后。
他开口时,语气仍然平静而礼貌。“小谢老师,你了解你的家人吗?”
“还算了解。至少我们互相知道姓名和性别。”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没开玩笑。”谢亦桐说,“在你刚才的问题里,如果‘了解’这个动词的定义是‘准确无误地掌握相关信息,不论何时被问起都一定答得上来’,那么,我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只有姓名和性别能做这个动词的宾语。”
假如“家人”指的是在血缘上有关联之人,或者更确切说,指的是往上稍微数几个世代就能找到共同祖先且互相之间的DNA信息相似度比普通路人更高一些的高级路人,那么,谢亦桐数得出的符合条件的人有三个。
她妈妈。她爸爸。她五姨。
再加上她自己,他们这四个人不论如何两两组队,若问起对方的基本信息和生活近况,能不费力气准确答上来的估计也就只有姓名和性别了。
至于除此之外的其他事项——
假如要问起生日,她爸爸一定搞不清她的生日。
假如要问起住址,她五姨一定说不出她妈妈最近住哪儿。
假如要问起职业,她妈妈一定至今不知道她已经从一个剧作变成了中学老师,更对她的实际主业毫不知情。
假如要问起资产,她五姨一定对她爸爸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他俩甚至可能根本就不认识。
假如要问起爱好,谢亦桐只觉得五姨唯一的爱好就是对着墙上的照片自言自语,但五姨自己恐怕不会这么认为。
假如要问起生活习惯,在离婚十年后的今天,她妈妈和她爸爸大概率对对方一无所知。
——当然,这并不是说离婚之前的状况就有什么不一样。
基于此种情形,显而易见,他们四个平时根本不会互相联系。很可能即使某一天这四个里有一个不小心被外星人抓走、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另外三个也很长时间不会察觉到任何异常。
傅默呈眼神微动,说,“抱歉。”
语气里有一种轻柔。
谢亦桐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道歉,也不理解这轻柔。她只是想起前几天在繁市图书馆遇见他,那时他似乎是在查北门世家的历史。
于是她反问,“傅老师,你了解你的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