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天南地北和咫尺方寸——自律的大洋芋
时间:2022-02-21 15:37:59

心月兴奋地告诉我这些,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极幸运地捡了个便宜,老板请她帮忙看店,没收她的房租,她现在一个人住在那么好的地方,高兴得难以言喻。
我又问她有没有买些吃的屯着,她发来语音,语气近乎是兴高采烈的,她说老板留下了一冷柜的菜,她可以吃很久。
我很无聊,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客栈也很无聊,于是我们开始彻夜长聊,我对她说起这几晚的梦境。
梦都是关于我的故友林蒨的,我梦到她同我说话,说想来看我,梦到她穿着件吊带短裙,脸上、肩上、胳膊上、腿上都是伤,一个人站在寒冷的夜风里瑟瑟发抖…
我对心月说,林蒨给我托梦也许是想告诉我她在那个世界过得不好,我应该给她烧些纸钱和衣服,供些饭菜给她。可惜现在在正月里,这里又不是我自己的家,搞这些事的话景华家爸妈和他哥嫂肯定会不高兴的,毕竟这种事触霉头。
心月问我林蒨是怎么过世的,我陷入沉思,一些一直以来被刻意隐藏起的记忆向我涌来。
原来,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一直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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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蒨死于堕落,而她的堕落始于一个叫钱云的男人。
第一次见到钱云,是一个雾霾天的傍晚,在河渠边的小路上,高大笔直的红杉树下,我远远看到林蒨挽着个头发挺长的男人自雾气里走来。
那男人皮肤很白,白得发青,戴着眼镜,目光冷冷淡淡的,我看了他一眼,觉得好朋友被这么个人抢走了,很不喜欢。
她和我说过,她谈了个美院的男朋友,23岁的大学生,不高也不帅,但就是很迷人,星座也很般配,水瓶女配天秤男,天作之合的一对。
那时候我们上了不同的高中,已经许久不见了。我随我妈住在新的继父家里,那次回柏树村,是因为继父的儿媳和孙女找我的茬,让我滚。我滚了,回到柏树村,想找房东继续租下原先住的那两间彩钢房。
林蒨正要和男朋友出去玩,看我可怜兮兮,就带上了我。
我们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天晚了,林蒨说不想回家,她像往常一样大方,出钱开了两间房,他的男朋友登记一间,我和她登记一间。
她一直是个被管教得很严的女孩,晚上给她妈妈打电话解释夜不归宿的原因,是要安慰被继父一家赶出家门的我。
我在电话里跟她妈妈证明她说的都是真的。等挂了电话,她嬉笑着啄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像兔子一样蹦跳着窜去了隔壁房间。
从那天起,我们好像谈了一场三个人的恋爱,林蒨总愿意跟我讲述他们恋爱的细节,告诉我钱云说了什么话,钱云做了什么事,甚至于性/事的感受她也乐于同我分享。
他们相识于Q/Q同城交友群,她说她在精神极度痛苦时突然感应到救赎她的那个人到了,她对着所有人说——今晚敢爱我的人就会是我终生的爱人。
她把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定在了十公里外的灵山陵园,最后只有钱云愿意赴约,所以他就是她命定的那个爱人。
我听到这个时,很想抱着她的脑袋摇一摇,帮她把水摇出来。可她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眼睛都浸润着柔情蜜意,我想这段感情对她来说是好的吧,她不用每天抱怨她有多少莫名的烦恼了,所以我最终什么也没说。
高中的生活很忙碌,我们见面不容易,每次有空出去玩林蒨都会带上我,只是他们俩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恋人,而我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尾巴。
不住校的时候,林蒨总愿意来我的出租屋,我们窝在被窝里,脸对着脸,谈天说地,分享一切心事。
那时候她经常感觉不快乐,不仅仅因为她被班里的其他女生孤立了,还因为她的父母闹离婚,总是在吵架,但这些家庭的破事通常只会让她烦躁得不想回家而已,只有钱云不回信息、不接电话这种天大的事会让她发疯,情绪失控。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来找我,把我当传声筒,代她向钱云发动夺命连环call,让我替她要答案、要解释、要热情、要回心转意、要忠诚不二的爱…
要是钱云连我的电话也挂掉,那她也不管我是不是在上课,一定要我陪她去堵人。
我陪她去过一次美院,到处问人打听,先是找去了宿舍,人没在,最后在食堂找到了钱云,他和一个打扮得很有个性的女生坐一起,举止亲密,显然是在谈恋爱。
林蒨气疯了,冲上去把他们的餐盘掀翻,大骂着死小三不要脸之类的话,还要上手抓那女生的头发。
我拦在钱云面前,不让他插手。可那女生也不是吃素的,反手就制住了林蒨,薅着她头发把她往地上按,我只好放开钱云,去扯那女生的头发。
可最后我们两个高中女生二打一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我的手臂被抓出了血痕,林蒨被那女的拿餐盘拍了脸,鼻子都出血了。更可笑的是那女的打赢了我们,还甩了钱云一耳光,然后潇洒地走了。
我原以为这次闹掰后他们就该分手了,可没想到他们非但没断,还同居了。当时林蒨才十七岁,钱云没钱,租房子的钱都是林蒨出的。
林蒨的高中虽然没有要求必须住校,可她经常性地迟到、旷课还是被反映到了她父母那里,她父母很快知道她压根没在学校宿舍过夜,一开始林蒨还撒谎说她因为不想回家看父母吵架,晚上是去我的出租屋住。她父母来质问我,我猜出是什么事,帮她圆了谎,可她父母又去问了房东,去我的出租房需要经过房东的住家,林蒨的谎言很快被拆穿了。
后来,林蒨的父母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找到了钱云,他大概和我一样的待遇,在一番声色俱厉的威胁恐吓后,被要求再也不能联系林蒨。
林蒨的妈妈怕女儿再做出出格的事,开始严密地控制她,没收了她的手机,每天早晚接送她上下学,不允许她单独出门。
我知道这段时间她一定很痛苦,可我却很赞成她父母的做法,希望她学好,先以学业为重,做回以前那种乖巧温顺的女孩,不要再被坏男人骗了。
可我低估了她对钱云的感情,也第一次认识到我们都长大了,彼此变得陌生,不再是最好的玩伴,最亲密的朋友。
后来我再次碰到她,她像展示勋章一样给我看了她手腕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滴滴答答,客厅、厨房、卫生间、楼道里,到处都是我的血,他们急疯了,再也不敢关我。我说过,关我我就去死!”
“我真的会去死的,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些话。
林蒨是以自残换取自由的,她为自由放弃了学业,惹得父母大吵一架,彻底决裂了。
她笑着流眼泪,表情很倔强,又像是在模仿千帆过尽的风尘烈女,配上她人畜无害的青春脸庞,看起来幼稚极了。
她仰着头,像吟诗一样喃喃低语:“我当时就知道自己玩完了,我活着的快乐得是别人给的,我自己无法创造。就像钱云说的,我就是一个贞洁的情种,一个天真的淫/娃,这辈子离不开男人,离不开他。我真的真的每时每刻都想要和他在一起,在一起才有纯粹的快乐,操/死我吧,老子死也要死在他手里。”
“他到底有什么好呢?”我问。
“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不懂傻子的脑袋里塞的是什么乐色。但碍于我们的关系,似乎一直是傲娇公主和呆妹跟班的相处模式,所以我很难突破固有的顺服态度去驳斥她,骂醒她。
但我也知道骂是骂不醒了,她已经着了魔。
“爱一个人很痛苦,但痛苦是幸福的,我上瘾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蓄着泪,嘴唇起了干皮,脸色有些憔悴,怔怔地看着我的样子不再漂亮,像个缺根筋的偏执狂。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远离了她,后来听人说她去念了技校,学护理。
我一直知道她和钱云就住在转塘那片城中村的“垃圾街”上,就在拥挤杂乱的某条小巷子里,某栋黑乎乎满是广告灯牌和涂鸦的民房中,某间长租的廉价旅馆里。
他们天天厮守在一起,做她喜欢做的爱。
我和她不同,我寄人篱下,花的每一分钱都是继父的,他供我上学,我不拼尽全力好好读书就是不识抬举的白眼狼。
但我还是会关注她,每天看她的Q/Q空间,再从“最近访客”中抹去我的足迹。
不知不觉间,她的言行已变得十分大胆而露骨,她会在空间发自己穿着暴露的照片,看得出她钟爱扭曲的角度、浓烈的滤镜和丧病的气质。
她像个艺术家一样前卫、大胆、叛逆、愤世嫉俗,她的朋友圈心情总发在午夜,三句话不离“几把”、“尸吊”、“操/你/妈/逼”,配图永远是香烟、白酒和她的锁骨、她的醉颜、她的乳/沟,以及她在迪厅卫生间的对镜自拍。
她在Q/Q签名上明言:欢迎来到性/瘾患者林小倩的家,外出做/爱ing 。勿扰!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变成了一个我不太喜欢的人,一个让我觉得危险的人,我害怕一旦靠近她,就会被拉进暗处的深渊。
所以我故意远离她,不接她的电话,不回她的信息,不理会她的留言,她最后一次踩我空间时说:好,算你牛逼,绝交就绝交!
我一直也没回复这条留言。
临近高考那几天,我需要钱,非常非常需要,如果没有钱,我就要失学了,埋头苦读三年,就因为没那几天的饭钱,就因为交不上考试费,就因为我妈突然得靠我养活,我差点不敢进学校。
我又想起了林蒨,我知道自她离家以后,她父母几乎断绝了对她的资助,所以她应该也是没钱的。可除了她我还能请求谁的帮助呢?
我打电话给她,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生日快乐,妞妞。
第二句是——我想见你,跟你说点事。
妞妞说有事见面谈吧,我在……
那天太晚了公交车都停了,我跟房东爷爷借了辆单车,那单车很破骑着费劲,我一个人在冷清无人的郊区公路上骑行了近一个小时,才来到转塘暗巷里林蒨的住所。
她在巷口接我,只穿了件半长不短的黑色卫衣,露出两条纤细、笔直的白腿,那卫衣的长度刚刚遮到屁股,你可以想象她穿了内裤、热裤、安全裤,或者什么也没穿。
路过的男人们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腿,吹口哨,低声议论,嬉笑而过,我感觉难为情。
她站在我面前,朝我伸出了手,很自然地问:“礼物呢?”
我窘迫地看向别处,她也没有为难我,和我一起把车抬进楼道里锁好,然后带我上楼。爬楼梯的时候我终于看清,她里面穿了一条蓝色的牛仔热裤。
她的屋子很小,很旧,很乱。进门就是一个层层叠叠摞满鞋子的架子,一堆放满杂物的纸箱,然后就是一个堆放着食盒和各种化妆品的折叠桌,整个房间都快被床和柜子占满了,床和卫生间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
这个屋子还没有林蒨家的厨房大,我很难想象她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人愿意住这种地方。
“你坐床上吧。”
林蒨说着找了个塑料袋开始收拾折叠桌上的垃圾。
我感觉很拘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过了半天才打破僵局,问她:“你最近还好吗?”
她却像是被刺挠了,带着怨恨的语气说:“那自然是比不了你,重点高中的好学生,现在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是吧?考清华呢还是考北大,浙大其实也不错,考虑吗?”
“考不了,我成绩差,经常考倒数。”我如实回答。
她一边打包垃圾一边说:“我没读书了。”
我问:“护校也没去了吗?”
“早就不去了,我烦死那些逼人了,一个个装逼犯。”
她坐在不算干净的泡沫垫子上,在一堆颜料、画纸、书本的杂物堆里找到了烟和打火机。
她熟练地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口,然后问我要不要。我点点头,乖乖坐到她身边,由她给我点了一支。
沉默了好一会,我又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某处,更像是什么也没看。
我以为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打算说出我来找她的目的。
这时她却又轻声回答:“没做什么。”
“也就是到处喝酒,这帮玩艺术的可好玩了,我一个月里没几天是清醒的。”
“有时候出去赚点外快,就是那种淘宝的服装模特你知道吗?有时候也,嗯…就是这工作太他妈累了,不好做,但谁让我要养男人呢,钱云家里没钱,他还要读研究生,我们不像你还有便宜爸爸养着。”
她的声音里毫无情绪,我大概听出她过得不好,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了。
我慢吐着烟圈,长长叹息,林蒨突然问我:“小青子,你是不是过得很不开心?”
我思量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林蒨却又自嘲似的笑了笑,声音哑哑地说:“我可真傻,你都这么惨了,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她又说:“小青子,我理解你,特别理解,你要好好读书,不能分心,所以才不理我的,对吗?因为你输不起,你不好好读书就什么都没有了,人生就没指望了。”
“而我不同,我不喜欢读书就不读了,是因为不喜欢才不读的,护校也是,我受不了和一帮傻逼成天待一块儿。我现在有很多朋友,都他妈搞艺术的、开酒吧的、驻唱的、跳舞的、办画室的、做淘宝的,还有拍电影的呢,我跟你说,等我混够了,我就去考电影学院,咱也去当个明星玩玩。”
我从床底下掏出烟灰缸,殷勤地捧到她面前,斟酌了一下语气才敢问:“那你什么时候才算混够了呢?”
她说:
“快了。”
“我跟你说,我当模特的时候遇到过一个专门给明星拍照片的摄影师,他说我这条件出道演戏绝对没问题,他还说我的头骨和脸型跟章子怡一模一样,是最适合上大荧幕的那种电影脸。”
“我最近还在想要不要去考电影学院呢,只是学历是个麻烦,之前旷课太多学校按自动退学处理了,如果不能高考的话,就只能去读那种民办的艺术学校了。”
“到时候让我爸帮我找找学校吧,反正他最熟了,我那小妈就是艺术学院的,还没毕业呢就搞大肚子了。”
我问:“你和你爸妈怎么样了?”
她说:
“还能怎么样,我跟我爸,我妹跟我妈,大家各过各的呗。”
“我爸的小女友生了,我懒得回去,眼不见心不烦,不过还好啦,真跟他要钱他也不会不给,只是我不稀罕要了。”
“我妈已经不理我了,不理就不理吧,我也懒得理她。”
“她总算摆脱我这个不争气的废物了,再也没有人让她失望了。”
我知道林蒨妈妈一直对林蒨寄予厚望,从小就培养她的钢琴和舞蹈才能,各种课外补习班也从没断过,有一年夏天还花了二十几万送她出国游学参加去美国的夏令营。作为一个妈妈,她已经倾尽心力培养林蒨了,可林蒨青春期的叛逆来势凶猛,过于激烈,过于无情,磨掉了她作为妈妈的耐心和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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