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聿等得有些烦躁,折返回来,没好气地说:“你这人还是蠢得有始有终啊,五年前你那么努力把那俩小孩推到岸上,自己却放弃挣扎一头溺进水里我就觉得你病得不轻。为什么呀?你觉得你这样做很伟大吗?”
岁朝肃声制止:“岁聿,别说了。”
“你知道你死后怎么样了吗?还不长记性?世界上就是因为有太多你这样的蠢货,老子才总要没完没了地加班。”岁朝一通话发泄完,没再等岁朝,自己先回了无生境,再多待一会儿他都怕自己忍不住揍人。
岁朝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解释说:“他就是脾气差,但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
岁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玻璃瓶,用手指从瓶中引出三缕红灵,但其中一缕不知为何是残缺的,散发的红光也极其微弱。
“这是我们刚刚收回来的元灵,知道它为什么有亏损吗?”
朔摇摇头。
“有个孕妇,为了救一个学生,自己摔到在地,流了产。胎儿是三元最不稳定最脆弱的时期,这个人非但没有平安转世,还因为这次的意外,三元受到亏损,下辈子有的苦。”岁朝将元灵收回瓶内,“明白了吗?命格录牵一发动全身,你想让她活,就必须有人死,这样你也愿意吗?”
朔没有回答。
岁朝又问他:“那我再问你,如果她好好活了下去,总要过自己的生活吧?她会找到喜欢的人,结婚、生子,然后和伴侣白首到老。你呢?做着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你会心甘情愿吗?”
他很缓慢地摇了摇头。
“看吧,你也没有那么伟大。”
无生境的尽头是无生相门,引路者的声音旷远飘渺。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空,一念忘,一念缘起,一念劫尽……”
某一日秋初,天禄和朔在百无坊外的院子里抽烟,气氛依旧安静。
归生生在清理池塘,荷花凋零,只剩枯枝残叶,夏天已经彻底结束。
朔把烟叼在唇边,从口袋里抹出一个硬币,走到池子前,用大拇指弹了出去。
咚地一声,硬币落进水里,溅起一小片水花。
他出声说:“我想许愿,但我有点贪心,能一次许两个吗?”
归生生拍拍沾满污泥的手:“本来不行,但看在你的面子上,好吧。”
他掀起唇角,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
——第一个愿望,希望她的死亡没有痛苦。
——第二个愿望,希望来世她有一颗健全的心脏。
音乐节之后陆氧就再没有收到朔的回信,就连他送她的风灵也不见了。
但是他答应过她会好好告别,所以陆氧没有太担心,只是时常会想起这一年来的离奇经历,然后一个人发好久的呆。
暑假的时候她办理了休学,因为这次去医院复查的结果不太好。
开学那天,朋友圈里很热闹,也有同学发私信来关心她。
陆氧一一回复,但没有承诺会回去。
今天晚上江玉兰陪着陆氧睡,母女俩已经好多年没有一起睡过了。
拿到结果的那一天爸妈和弟弟都在,陆氧反倒是最不在意的那个,她甚至安慰家人说:“我们换个思路嘛,因为这颗心我已经多活了六年,我已经很幸运了呀。”
尽管这话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让父母心里更难受。
换心后的存活率一般来说有十三至十五年,可是这才第六年……
从陆氧手术成功的那天起,陆学恺和江玉兰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但当它要真的来临时,他们还是没办法承受。
陆氧是那天家里唯一没有哭的人。
被子和枕头上都是她最喜欢的茉莉香,江玉兰看着女儿,想起她刚出生的时候,一哭闹全身就泛起紫红,那么小那么可怜,心疼得她每晚睡不着觉。
氧这个字是她取的,原定的名字不是这个,有的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只希望她的小氧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
“妈妈。”
“嗯?”江玉兰轻轻拍着她的背。
陆氧轻松语气说:“反正还有陆选呢,你们不要太难过。”
江玉兰的动作停了几秒,然后将陆氧紧紧搂在怀里,难以克制地啜泣起来:“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这一句哭腔让陆氧瞬间眼泪盈眶,她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不管爸爸妈妈有多少个孩子,失去你都是最疼的。宝贝,我们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陆氧摇摇头,眼泪浸湿枕头:“可是我累了。”
那个秋天,陆氧最常做的事是在小花园里晒太阳。
她戴着耳机,有的时候一个人能这么坐一整天。
秋风开始带着凉意,吹过她的脸庞,泛起一阵痒。
陆氧伸手抓了抓,视线里突然闪了抹红光,她再低下头胸前又空空荡荡。
也许是幻觉吧。
她摸到左手腕的手表,沿着表盘划了半圈,屏幕上跳出一只简笔画的小乌龟。
四点多了,陆氧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该回去了。
起身时,她听到耳畔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
——“今年的冬天会晚些来。”
是风在说话。
是风在告别。
陆氧的嘴角不自觉上扬,心里又有些生气。
这b男人,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不是说了要好好说声再见吗?
这又算什么。
记得去年十一月一场寒潮侵袭,匆匆就换上了冬装。
这一年倒是反了过来,气温迟迟不降,太阳一天比一天好,有人开玩笑说原来真正的南方在杭城。
陆氧沐浴在暖阳里,耳边的音乐声突然停了,她睁开眼睛想拿手机,目光瞥到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两个男人。
记得某人说过无常神的眼睛看不得,会招来灾祸,陆氧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愣了愣,她又意识到什么,睁开眼抬起头,出声问:“我是,死了吗?”
左边的男人对她温和地笑了笑,伸出手说:“跟我们来吧,有人在等你。”
陆氧呆愣地起身,想侧过身子回头看一眼,被另一个冷着脸的男人阻止:“别回头,往前看。”
“哦。”
周身的树木和建筑开始褪色、瓦解、消逝,陆氧跨过一道门槛,门后的世界洁白无垢。
她远远看见路的尽头站着一个年轻男人,高高瘦瘦,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曾经发生过。
她一如既往地向他飞奔而去,脚步轻盈,发丝在空中飞扬。
而他也牢牢接住她,把她拥进怀里。
“下辈子没有红线,你还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我吗?”
“能。”
“那你一定要来找我。”
“如果我没有去呢?”
“那就我来见你。”
不远处,岁聿忍不住好奇问:“他不是没有心吗?也会爱人?”
岁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浅浅笑着回答:“爱是创始者赋予人类的本能。”
—正文完结—
第28章 后记(郁攸视角)
深夜,万籁俱寂,小巷空荡荒凉,望不见人影,只有一家茶具馆还亮着灯。
郁攸坐在长桌边,饶有兴致地沏了壶茶。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来了访客。
脚步声由远及近,郁攸抬眸,看见来人不是她意料之中的那位时,神色一惊:“怎么是你?天笑呢?”
“托你的福,还被困在无生境,给岁朝岁聿那两兄弟打杂呢。”灵晔跨过门槛,坐到她的对面,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容,眼神却是说不清楚地疏离,“好久不见啊,郁攸神。”
郁攸愣怔半晌,敛目自嘲一笑:“我还以为我这火系向来一盘散沙,没想到原来是万众一心,唯一的叛徒只是我自己。”
“不这么做,连剩下的一半都保不全。”灵晔摩挲了下手指,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
当初他亲手将天笑弹劾下去,驱赶同族,平复叛乱,才堪堪有了现在五系平衡的局面,否则火系的实权早就被外人架空。
郁攸不忍道:“你不该这样。”
“不该?不该这样那该哪样?眼睁睁看着我们的维衡者被孤立,火系的生灵哀鸿遍野吗?”
郁攸加重语气问:“那这三场山火又为什么?就为了逼我出现?可你知道木系折损了多少生灵?”
灵晔不以为意:“这么多年来你销声匿迹,藏得太好了,不做点小牺牲怎么见你?”
郁攸摇摇头:“我从来没藏过。”
灵晔怔住:“可是郁邙声称探不到你的踪迹……”
他意识到什么,喉间逸出一声嗤笑:“这就是所谓的态度中立?原来也是亲水一派。看吧,哪怕你什么都不争,他们还是提防着你。”
郁攸将茶杯递过去:“郁邙这么做自然有他的打算。”
灵晔深呼吸一口气,挽留道:“回来吧,如果五系一定要有一个主宰,那也不应该是郁苍,那是你的位置。”
郁攸只说:“五系现在井然有序,互相依存,不需要什么主宰。”
“不需要吗?你看看那郁苍现在风头有多大,木系腆着脸把扶摇送过去,明着说是增进关系,暗地里不就是结盟吗?什么相生相克,平衡早就被破坏了。”
“灵晔,你觉得这里吵闹吗?”郁攸轻轻开口问。
灵晔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环顾四周说:“不吵啊,很安静。”
“但我的耳边很吵。”郁攸抬手揉了揉耳垂,“欲望的声音太吵了。”
“这就是风神留给我的东西,不是什么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她只是让我听到人类的欲望,像创始者对她做的那样。”
“我不是被选中的继承人,也不配做主宰者,我只是替你们承受了所有的罪与罚。”
“那天,我没有杀了她,而是她在我身上降下了诅咒。”
灵晔:“我知道,你说过。”
郁攸:“可你们不信。”
创始者用自我的殒灭换来世界诞生,留下风神作为他的继承人。
为了让诸神得以理性地维护世界秩序,风神剥离他们的情感,又选中与神明最为相近的人类作为这些欲望的载体。
于是神明纯粹而高尚,人类野蛮而复杂。
而在人间游走这么多年,郁攸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有神冷漠卑劣,也有人善良无私。
风神曾经告诉她,人类与神明之间有一扇镜子,那么到底谁为本体,谁为镜像?
“我在这里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郁攸看着屋外的街道说,“人们喜欢造神,又喜欢毁神。”
——“而更有趣的事,所谓的神也是这样。”
“我看着你们对她顶礼膜拜,又逼她、质疑她,甚至在历史上抹去她的名字。”郁攸淡声道,“我不想重蹈覆辙。”
屋子里陷入长久的沉默,灵晔知道他的维衡者不会和他回去了。
杯子里的茶尚有余温,他现在只是作为老友,听她说说过去的许多年。
“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女孩,有的时候她是我的朋友,有的时候是我的学生,有的时候又是我的病人,反正这不重要,每一世我都能找到她。一开始我喜欢和她待在一块是因为她的心最干净,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难得地安静下来。她的心元有亏损,是个多灾多祸的命,但她总能把她的人生过得精彩纷呈。”
灵晔问:“你往后就一直留在这里,追随着她轮回转世?”
“嗯,不是有那种说法吗?”郁攸皱起眉头仔细想了想,“守护神?”
灵晔和她相视一笑:“我要回去了告诉大家这件事,有谁会信啊?堂堂火系维衡者成为了人类少女的守护神?”
“那也总比郁攸弑神夺权,畏罪潜逃来得好听吧?”
灵晔被逗得大笑起来,他举起茶杯,说:“下次有空了,我再来找你聊天。”
郁攸和她碰了杯,权当是以茶代酒了:“行,不见不散。”
—
秋天的时候,郁攸曾经在医院外看见了那个男孩。
她捧着花,正要去看望陆氧。
两人四目相对后,他朝她走了过来,微微垂首喊:“郁攸神。”
没想到他知道她的身份,郁攸感到惊讶:“是陆氧告诉你的?”
男孩摇了摇头:“上次在咖啡厅看见你就觉得眼熟。”
郁攸奇怪道:“你不是才就职吗?怎么认得我的脸?”
男孩回答说:“有些书上有你的画像。”
郁攸噗嗤一声笑了:“那上面画得那么粗糙你还能认出我来啊?”
男孩摸了摸鼻子:“粗糙,但是挺传神的。”
郁攸扬了扬唇角,问他:“来看陆氧?”
“不是,就是路过。”男孩抿了抿唇,问,“她怎么样了?”
“不太好,你确定不去亲自看看她?”
“还是不了,已经很辛苦了,看见我会更难过的吧。”
“嗯,每次看她都是笑嘻嘻的,眼睛和鼻头却又是红的。”
“那我先上去了?”
“诶。”男孩拦住她,“我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
郁攸:“你说。”
“我在风里见过她。”
“谁?”
“风神。”
郁攸愣住:“她在……风里?”
男孩点点头:“所以我相信你,你没有那么做。”
郁攸露出一个笑容,带着欣慰又带着释然:“谢谢你啊。”
上楼前,她又转身看了那个男孩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那丫头这辈子的眼光终于好起来了。
咚、咚、咚,三下敲门声响起,郁攸不用猜都知道是谁。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