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时不时聊天, 但大部分内容是断断续续的沉默。旁听起来,就像七星瓢虫的花纹,到处是硕大的孔。理由无他,有些话不必说。“你是知道我的”, 又或者“我是知道你的”。中学时, 南舒雨在俱乐部骑马, 失手从马上跌落。实际没受什么伤,却因娇气闹到卧床不起。学校安排人来看她, 发现聂经平已经在了。等到老师们离开, 苦口婆心语重心长拉着聂经平劝, 这种时候就别和她搞冷战了。
回到眼下, 他早已不是那个在她床边学习的小男生, 她也不是打着石膏敷面膜的小女生。车子是自动驾驶,停车以后,聂经平送南舒雨进去。破旧的小区, 狭窄的街市, 南舒雨有过那么一点尴尬, 却还是放弃了多余的自尊心。
她还没走几步,突然冲来一个人。南舒雨认识他,是那个带着梁小洁私奔失败的男朋友,叫谢什么来着。还没从记忆里搜刮出名字,他已经挥拳冲向聂经平。理由倒也不含糊,非要说的话,聂经平确实算梁小洁的未婚夫。不过当初促使私奔,明明他也有份,要是谢予城知情,此举未免□□将仇报、翻脸不认人。
打架这种事,对谢予城来说属实是重操旧业,回忆青春。但南舒雨也没慌,径自站一旁看信息去了,顺势提醒:“你最好别惹他。”
难得,谢予城是怒火上头时也听得进人话的那类型,转头疑惑地看向她。
“聂经平柔道、空手道都很好,这不是最重要的,”南舒雨抱起手臂,傲慢地扬起下颌,“他身边有个超梦——”
贸然使用喜欢的比喻,以至于谢予城没能第一时间听懂。然而,那意外状况已经先一步袭来。白色头发的警卫队长轻而易举拧过他手臂,将他钳制在地,甚至有闲暇空出一只手,为高高在上的聂经平递出手帕。
聂经平挨了那一拳,却错开了大部分力气,因而没受什么伤。他只是握着那方手帕,没什么同情,也不难过地望着谢予城。
谢予城龇牙咧嘴也够酷,很有受伤谢霆锋的味道:“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动她一根手指头!”
聂经平打量他良久,终于说:“算了。”
警卫队长终于放开他,再度避开雇主视线,好像童话里的阿拉丁神灯,随叫随到,绝不叨扰。
南舒雨现在也没空跟他这种小角色计较,只想着遣散他们,回家休息。掉头就走,却听到身后传来嘶哑的请求。谢予城一身反骨,不循规蹈矩的事做得太多,所以才成了大家眼中不靠谱的对象。然而,眼下,他居然在发出请求。
“让我再见小洁一次,我要把她带回来。”他说,“求你了。”
聂经平没做回应,仅仅看向南舒雨的背影。她转过身,冷冽的面孔毫无正面情绪可言,仿佛下一秒就能脱口而出“你去死”。但略作思索,突然间,她又改变了主意。
南舒雨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那就去吧。”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南征风的外界评价大翻车,第三代连个能顶上的活人都没有,母亲召回她的指令来得更恳切。南舒雨吊了几次胃口,结果来了波大的——祖父的私人飞机。她只坐过家里的船,还没乘过祖父的私人飞机,实话说很期待。但太得寸进尺无异于找死,南舒雨明白,那可不是什么特殊优待,那叫最后通牒。她麻溜儿安排了日程。
聂经平陪她一起回去,对长辈用的借口是“偶遇”,但是个人都知道不可能。同行的还有谢予城。
还是那位空中乘务员,年纪大了才混到头等舱,不知连结哪路神仙的情报网,即便被南舒雨冒犯多次也不计较,仍旧笑着寒暄:“这位是……”
南舒雨松开吸管,惜字如金地打发道:“男小三。”
谢予城也不否认,完全是即将上刑场的活死人状态。目送对方离去,南舒雨偷偷侧过脸,贴到聂经平耳边道:“他们说这间航空公司是我叔父的。”
聂经平微微一笑,也靠过去,等她作出倾听的姿势,才彬彬有礼地回复:“不是,是我爸的。”
家宴不便于无关人等参加,尤其是最近扰乱别人家秩序的邪恶人工智能。进门时,谢予城也遭受了一番别样的眼光,他有点怯场,只能像炸毛的猫科动物一样瞪回去。然而人家伯明翰老头根本没反应,照旧盯了他一阵,终究没能忤逆南舒雨。她说这是她的新男伴:“不错吧?口味变了哦。”
她进了门,谢予城不知道坐哪个座位。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里所有人的脊背都挺得笔直,目光冰冷,皮囊精致。梁小洁看到他时一愣,不小心碰掉了吃色拉的叉子。她的礼仪课没白上,即便如此,也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响声,诧异的姿态也很美。
南舒雨说:“坐吧。”
她的脸冷下来,蹙眉嫌恶道:“坐呀。”
谢予城并不诚惶诚恐,只是恍若隔世。于他而言,眼前的局面就像在玩大家来找茬,梁小洁留了中长发,陌生得令他不愉快。
南舒雨笑了,那是谢予城见过最美丽,也是最丑恶的笑容。她笑着问:“……怎么了?”
食难下咽形容的正是此刻,那些美味佳肴和石头没什么区别。谢予城忘记自己在哪看过这样一则新闻。韩国女星嫁入豪门,财阀婆家却刻意说着外语,纯粹就为膈应她。不过理智使得他明白,这不是什么恶作剧,只是习惯使然。
南舒雨细致入微,切换普通话,询问谢予城刚刚吃的东西:“味道怎么样?”
他茫然而悲伤,仓促回答:“很好。”
紧接着,她笑起来,意味不明地追问道:“你知道你刚吃的是什么吗?”
“什么?”
“一种鱼的精子。”餐桌上,她没有放声大笑。
呕吐是种反射,食物卡在喉头不进不退。替他解围的是梁小洁。她说:“可以吃的,很有营养。”她朝他笑了,却不再是从前那种温暖人心的笑容。无能为力,预知到了他们即将迎来的终点。
南征风出人意料的冷静,沉默不语地切割肉类,一声不响地送入口中。
祖父姗姗来迟,却什么也不吃,象征性拆开餐巾,用寥寥几句带过之前的实验性流放:“从今往后,你们三兄妹要互帮互助。”南舒雨投去最谄媚的目光,矫揉造作地附和,又多抿一小口白葡萄酒,起身要送祖父上楼。而他也允许。这是要私下聊几句的意思,谁都没胆量打断。
南夫人也草草擦拭嘴巴,甚至招呼都不打。餐桌上没有能被她当作人的人,只有派不上用场的儿子、没用的女儿和死了或许更好的丈夫。这边前脚刚走,南征风后脚便开口,对准的目标是谢予城。他问:“你跟了南舒雨?”
对谢予城来说,这是可以自由发言的信号,至于南征风说了什么,他现在不在乎。谢予城的视线越过烛台,牢牢抓住梁小洁:“你过得好不好?怎么又瘦了?”
梁小洁闷不作声,只顾着喝那盘单独料理的俄式冷汤。
“你到底想勾搭我哪个妹妹?”比起扮演关心妹妹的兄长,南征风更像是要挽回面子。
谢予城忍无可忍,干脆起身,大刀阔斧走向梁小洁,途中险些撞到上菜的侍者。他来到她跟前,反倒把她吓了一跳。不仅如此,他还撞到了南征风的手肘,害他硬生生把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你给我滚出去!”南征风终于爆发,指着谢予城的鼻子破口大骂。这样谢予城还没生气,毕竟他也知道自己失误。然而,南征风却连带着牵扯了梁小洁,巨大的挫败早已压垮了他,只差最后这一脚。说到后来,连中文都忘记,什么顺口就把什么往外甩,“你也是!你这个浑身穷酸臭的蠢女人,你这个丑女,给我滚出去!贱女人,从我家里滚出去!”
梁小洁双目颤抖,略微起身,抑制不住地向后趔趄。
他像失心疯,有保镖要上前,却被人抢了先。
谢予城一拳砸中了他的脸。
怒火席卷心脏,他什么都不考虑了,要赔多少钱,会不会得罪她的家人。谢予城只想毁掉眼前的人,让他闭嘴,不许他再说出任何会让梁小洁伤心的话:“你又知道她什么?!”她的好,满脑子钱钱钱的人是不会明白的。他清楚自己闯祸,却也没有了挽回的余地。谢予城冲了出去。
马里奥正在门口待命,随意瞥了他一眼,转背就消失不见。谢予城谁都不认识,也清楚自己逃不掉。光进来这间宅邸,车子就开了足足半小时。他索性席地而坐,仰头望向星空。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响,他知道不会是她。南舒雨弦外有音,不落窠臼地挖苦道:“不错嘛,直接把他最近做的医美报废了。”
他不回答,她也目视前方。这一晚的月色多么绮丽。谢予城说出那四个字:“帮我摆平。”
“为什么?”南舒雨轻轻摆弄手指,全然不在意。
“我再也不会找小洁,我会消失在你们的生活里。这样的话,她就没有什么污点了吧?”谢予城回过头,想了想又补充,“除了出身。那也不算污点,是你们自己搞错的。”
分明是想要且有用的东西,却还是选择放手。这是南舒雨所不能理解的逻辑。不单是她,她身边大部分人都不会懂。有那么一刹那,她意识到他爱她。即使丑陋不堪,就算作恶多端,虽然说不匹配到极点,但谢予城爱着梁小洁。
南舒雨嘴角上扬,假如那就算笑容,那她笑了。结果正合她意。她说:“成交。”
司机送谢予城离开南家,离开和他只有一步之遥的财富,也离开梁小洁深陷其中的光明未来。叔父来到时,南舒雨正在窗台旁远眺。他最近才开始盘核桃,手生,却兴致勃勃:“这里是你妈喜欢的位置。”
“我知道。谢谢你帮聂经平,”南舒雨丝毫不留情面,到了后半句,更是自鸣得意地挑起柳叶眉,“哦不,是帮我。”
叔父专心致志喝着茶,俨然一副体制内干部模样,着实令人想腹诽一句“装什么装”:“我只是告诉他有澳门女人这回事。你怎么不问原因?”
“想说可以自己说,这才是我懂事的地方啊。”南舒雨没打算自谦,话不多说,掉头就要走。
他目视她的背影。袅娜的腰身极其优美,除却死神,大概只有她最契合身上那条连衣裙。南舒雨有演绎美本身的能力,自打她搅乱义姐妹订婚宴以来,泳装派对便在圈内同龄人里风靡一时。叔父没忘记最终的提醒:“记得收拾证据,和那孩子say goodbye吧。”
聂经平是光明正大干扰南家的存在。即便往后企业往来,为大局和自身着想,顾及家族颜面,也还是别再亲近为好。
“当然。”南舒雨转身,裙摆也在画圈。她的笑脸熠熠生辉。
“嗯。”叔父望着她,依靠在护栏上。末了,不顾忌隔墙有耳,他抬高了声音,“祝你好运!”
主宅的电梯经过维修,上下行井然有序。帮佣送她进去,原本要陪同,却被女人一个抬手劝阻。南舒雨独自站在电梯里,镜面中呈现她完美无瑕的外形。
钻石般光辉夺目的笑容消失,她面对电梯门孑然伫立。黑裙与黑发相得益彰,衬托出黑天鹅精明、暴戾且歇斯底里的一面,从背后看,只能望见消瘦的脊背,以及麻木不仁的神情。梯厢在坠落,她极其、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将脸埋进手心里。
黑暗之中,南征风只觉得面部发麻,鼻涕和眼泪止不住涌出。冰敷已遏制不了疼痛,他不断按着呼叫铃,内心发誓要让他看不顺眼的家伙得到教训。窗帘微动,墨西哥裔的男人从那里走出来。他依稀记得,不速之客是南舒雨过去的保镖,如今在为梁小洁工作。
“你来干什么?南舒雨要你杀了我吗?”他用英语呵斥道。
马里奥玩味地摇头,伸手拂过输液管。他说:“‘陛下’已经不信任我了,事成后就不再联络我。中国人说,‘兔死狐悲’。起先我以为,狐狸只是伪善,了解后才知道,它们看得更长远。我希望能与您有新的合作关系。”
南征风嗤笑,侧身吐了口唾沫:“你能为我做什么?”
“这就看你有多大的野心了。”马里奥退到一旁,看到桌上南征风、南舒雨和父母的合影,美好圆满,却又虚伪至极,“反正,我要的只是钱。”
南征风并不觉得自己唯利是图,或许,他只是我行我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一样。每个人都是如此。只不过,为了贯彻自我,怙恶不悛是他唯一的选择。而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反正他有的是钱。南征风展露出最大的野心,那也是他穷尽半生后领悟到的不二法门:“我要你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假如聂经平的人生没那么多糟心事,他的外号应该就不是robot,而是小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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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水钻(10)
南舒雨讨厌猫、异味和彩色的座椅, 就因为她不喜欢,所以绝对禁止室内出现。家里的装潢全都要翻新,皮质网格高跟鞋踩踏地板, 她戴着墨镜, 仿佛在画廊挑选画作, 游刃有余挥洒预定的墨点, 冒出形形色色令人怨恨的新意见。
重新归来的南舒雨比《孤儿怨》中为爱怒吼的伊斯特还可怕, 横行霸道,作威作福,发出不容拒绝的请柬, 邀请尚且不明所以的朋友们来装修中的家喝茶。当初她被传言闯了大祸,因此才遭到流放,期间难免有人没管住嘴。
而眼下,大部分人诚心诚意欢迎Queen\'s back, 没人敢不奉承她。几位藏不住心虚的接二连三上前, 戴罗马风格头箍的年轻女士送上蓝莓蛋糕, 南舒雨笑起来,柔情似水地说了:“我当然不会介意那种事。”
不远处扑克翻转, 香槟喷溅, 秦伶恬抱着脖子上系项链的荷兰兔, 回头贴近单霓, 压低声音道:“这是‘我暂时先放过你’的意思。”
另一边, 粉色羊绒披肩的小姐则拿出日式和果子的礼盒,南舒雨也笑了,冷冰冰地接应道:“多谢你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