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夏日——曲风荷
时间:2022-02-25 07:13:02

  在琴南夏季的暴雨里,李成蹊穿过小半个城市,来到市立医院门口。她隔着车窗,一眼就看到江寄余站在侧门外,雨水有一大半飞溅进屋檐里,江寄余可能站了很久,因为他白色运动鞋的鞋尖已经湿了。
  “江寄余!”李成蹊的出租车一停,她就拉开车门,左手拎着饭盒,右手挎着一袋书,淋着雨朝江寄余小跑了过去。
  没一会儿,一柄黑伞撑到了李成蹊头顶。
  在她朝江寄余跑过去的时候,江寄余也在快步朝她走来。他为李成蹊撑起伞,接过她手里的东西,领着李成蹊向医院走去。
  雨太大了,雨水像是不断的线从伞檐处落下来,李成蹊在伞下,抬起头,眉眼弯弯地笑着对江寄余说:“我来晚啦,雨太大了,有点堵车,不过我妈妈今天做的炸排骨很好吃,待会我想再吃一块,行不行?”
  滂沱的雨声在江寄余耳边显得有些吵闹,幸好李成蹊的声音在雨声里仍然清越,只是李成蹊说话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耳鸣,雨天里的这一切都显出不真实的虚幻感。
  “行。”江寄余说。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给一个女孩子撑伞,他必须要让伞倾斜的角度足够多,才能确保这从海上来的疾风骤雨不落到女孩的身上。
  两人进到病房里,阴雨天也不会影响李成蹊的好心情,反倒让她显得更加明媚,明明看着饭盒里的炸排骨,她的眼睛都在发光,但仍然要让江寄余吃第一块:“这是给你带的饭,你先吃。”
  江寄余于是吃了一口米饭,然后把餐盒往李成蹊那里推了一下:“好了,你可以吃了。”
  “诶?不行——”李成蹊一边眼巴巴地盯着,一边嘴上说着拒绝的话。
  “行。”江寄余低头笑了一下,“你吃了,我再吃。”
  李成蹊舔了一下嘴唇,然后伸出手:“那我不客气了!”
  见李成蹊要用手拿,江寄余忙把筷子递过去。李成蹊在这种时候很好说话,接过筷子夹起一块排骨丢到嘴里,嘴巴里面塞满东西了,但仍然要含糊不清地说话:“太好吃了……还是热的,江寄余,你快吃!”
  她把筷子递回给江寄余,江寄余接过,也夹了一块炸排骨:“是的,很好吃。”
  吃完饭后,江寄余给李成蹊讲了所有她做错的题,李成蹊边听边点头,中途江奶奶醒了一次,看到江寄余身边多了个李成蹊,特别开心地笑了。她的口鼻插了气管,无法说话,只是拉着李成蹊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李成蹊是个泪点不高的小姑娘,眼泪差一点点就要落下来了。
  对于李成蹊而言,死亡是一件离她很远的事情,她知道人都会死的,但对这种残酷的“失去”和 “离别”并没有一个具象化的感知,直到看到江奶奶和江寄余,她才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而每一个人都会死,生命的终点是死亡,李成蹊根本不敢把父母或者身边的朋友代入这个场景,连老黄的死亡她都无法接受。
  察觉出李成蹊的情绪不高,在江奶奶再次昏睡过去后,江寄余没有继续给李成蹊讲题目,而是让她早点回家。
  “剩下的明天再讲吧。”江寄余低下头,看着李成蹊,他想了想,说,“不要因为我奶奶的事情不开心。有些事情,我们只能面对。”
  “怎么还要你安慰我啊。”李成蹊一抬头就看见江寄余黑而亮的眼睛,她抽了一下鼻子,“最难过的人明明是你。”
  江寄余看了一眼李成蹊,然后别开目光。他摸着胸口,这个位置一直有一种闷痛感,好像心脏不再是供血的器官,而是被白蚁蛀空了的封土堆,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他能感受到,但无法做出反应,只有那堆松散的土在向下垮散。
  直到李成蹊出现,她好像从另一个世界带着光照了进来,流失的土忽然有了承接的地。
  李成蹊给了他许多跟这个现实世界的新连接。
  “明天想吃什么?”李成蹊看江寄余半天不说话,于是换了个话题。
  江寄余偏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大雨,说:“我本来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李成蹊问:“那你还在门口等我?”
  “万一你来了呢。”江寄余说,“明天见。”
  李成蹊跟江寄余分开后,少见的良心发现,想去看一看李医生,走到李医生办公室门口,她才想起李医生今天晚上休息,于是她转身向电梯口走去,正巧这时候李医生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打开——
  李成蹊闻声回头,跟一个穿着水色连衣裙、踩着细高跟的漂亮女人视线相撞。女人的高跟鞋在医院的瓷砖里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她也走到电梯前,跟李成蹊错开一个身位站着,同样在等电梯。
  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有些熟悉,李成蹊皱了皱鼻子。
  因为江寄余的缘故,这段时期李成蹊来医院变得勤了许多,但这个女人是她第一次见,她在医院里,既不像病人,也不像病人家属,还从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更奇怪的是,第二天李成蹊再来医院,跟相熟的护士问了一圈,也没人清楚李成蹊说的是谁。
  李成蹊只当是自己想多,再一次把注意力放回到江寄余这边。
  缠绵了一周的雨天总算结束,放晴的那天正好是宋斯怀回琴南的日子,他给李成蹊和余深深带了一些特产当礼物,因此约了她们去冷饮店喝冰沙。
  李成蹊特意换了一条新买的连衣裙,高高兴兴地出门,那家冷饮店离李成蹊的家不远,李成蹊准备走过去,她穿过老城区曲折的道路,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时,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刹车响,然后一辆摩托车从高处的拐弯上漂下来,那辆摩托车的刹车没踩实,在路口竟然一个侧翻,把摩托车上的人甩了下来。
  “闻潮?”
  在明亮到有些刺眼的阳光下,李成蹊小跑上前:“闻潮,你还好吗?”
 
 
第47章 医院 2
  那是闻潮的摩托车,李成蹊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跟闻潮相遇,她在惊吓之余,竟然分神在想,重型摩托实在是个过于危险的交通工具,对于闻潮而言尤其是如此。
  闻潮从地上爬起来,他在摔倒的时候用右手撑地作缓冲,腕骨被扭出一个不正常的弧度,眼看着就红肿起来了。他满不在意地甩了一下手腕,眉心因为疼痛短暂地蹙了一下,看得李成蹊心惊肉跳:“你不要……”
  闻潮单手扶起倒地的摩托车,再次翻身坐了上去,他只剩下一只手,无法握住把手,迟疑了两秒钟,他看向李成蹊:“你会开摩托车吗?”
  李成蹊连忙摇头:“但我可以帮你把车推到安全的地方,然后送你去医院。”
  闻潮起身,把座位让出来:“我可以教你。”
  “这不安全。”李成蹊觉得在这种时候她还没有色令智昏,得感谢余深深的耳提面命,她当然很想坐上闻潮的摩托车,但很可能有命上去没命下来。
  “你是赶时间吗?”
  李成蹊能看出闻潮眼里的焦急,他显然并不在意手上的伤,只想继续骑上他的摩托车往前冲,甚至连李成蹊这么个毫无经验的菜鸟都想薅过来试一试。
  “如果你有什么着急要去做的事情,可以打个车去,我会在这里帮你看着车,等你办完了再来找人取。”李成蹊说,“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如果赶时间的话,打车是最快的方法,而不是用一只手去骑车,这太危险。”
  闻潮思考了两秒钟,点头:“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李成蹊对着闻潮扬起脸笑了一下:“好,你去吧。”
  闻潮是真的有急事,他拦下路边的一辆出租,一阵风似的钻了进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十字路口。
  穿着新裙子的李成蹊站在路边,头顶着盛夏烈日,周围也没有树荫,黄澄澄的阳光照下来,闻潮的摩托车都在发烫,李成蹊很快就出了一身汗,这种湿热感很难受,好像被静置的豆花上出现的那一层浮皮,她被黏腻地裹了起来。
  闻潮的这一会儿是个很长的时间,李成蹊被宋斯怀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促,她犹豫地接起来,告诉宋斯怀和余深深:“我爸忘带了个重要材料,我妈非要让我去医院给他送,我得先去趟医院,就不过来了,你们先吃。”
  电话那头的宋斯怀有些不开心地嘟囔:“李成蹊你怎么这样啊,亏我还专门给你带了特产呢。好吧,好吧,你先去送东西,我跟余深深在冷饮店里写会作业,你要是回来得快,可以来找我们。”
  李成蹊觉得自己这种行为有点蠢,或许可以说很蠢,她的爸爸没有遗忘重要材料,也没有人非要让李成蹊去医院送什么东西,她失约撒谎,只是为了等一个从来没有回过头的人。
  李成蹊从下午等到黄昏,琴南夏日傍晚的天空像酒酿出来的颜色,在老城区的红房子后,粉紫色的晚霞层次分明地铺满天际,宛如童话故事一般绮丽的色彩。
  守在摩托车旁的李成蹊是被巫婆诅咒了的傻瓜,她要等的人可能永远不会来,但她仍然固执地等待。
  “潮哥让我来帮他取车。”在天边的晚霞彻底湮散之前,一个李成蹊不认识的陌生男生小跑过来,“谢谢你啊。”
  李成蹊定定地看了这个男生几秒,然后问:“闻潮呢?”
  这男生显然也不知道,他摸了摸头,说:“潮哥就给我打电话过来,让我来取个车,也没说他在哪儿啊。”
  “我不认识你。”李成蹊说,“你要不再给闻潮打个电话,我跟他确认一下。”
  “行。”这男生立刻给闻潮打电话,“潮哥,你车边上守了个小姑娘,要跟你说话,你要不跟她说一声,是你叫我来的?”
  闻潮大约是说了什么,那男生把手机递给了李成蹊。
  “喂。”
  闻潮的声音在电话里很清晰:“李成蹊,你一直没走么?”
  “嗯。”李成蹊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等我十分钟,我这就过来。”
  李成蹊想说不用,她不想再等了,傻瓜都知道如果第一次没有等到,就不用等第二次了,凭什么还要再等十分钟,难道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个十分钟吗?
  李成蹊把手机递还给那个男生,说:“你把车开走吧。”
  “好嘞。”男生笑着,又向李成蹊说了一声多谢,“潮哥说,让你再等一会儿,他马上到。”
  李成蹊抬头,看着颜色逐渐加深的天,最后一点晚霞也褪去了,天一下子就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街道两旁的路灯亮起来了,李成蹊想起张爱玲的那个比喻,“路灯是无底阴沟里浮起的阴间的月亮”,她现在好像有点懂这个比喻是什么意思了。
  比傻瓜还要傻的李成蹊又在路边等了十分钟,这次等到了向她走来的闻潮。
  这是李成蹊唯一一次等到闻潮,一次就透支光了李成蹊所有的好运气,在往后的每一条时间线里,他们都是错过。有时候是因为闻潮来得太慢,有时候是因为李成蹊走得太快,在这个人口爆炸的地球上,两个彼此错过的人想要再相遇,难度不啻于在水里捞月亮。
  闻潮原本走得很快,但在离李成蹊只有几步距离的时候,他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他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赶来,还没来得及组织好开场白,所以这最后的几步,他不得不慢下来。
  李成蹊像是察觉了什么,忽的转身,看到了缓步走来的闻潮。
  原本还在踟蹰不前的闻潮在看到李成蹊的一瞬间,往前跨了一大步,倏地就走到李成蹊跟前。他看了李成蹊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后是闻潮先弯下腰,抬起左手很轻地替李成蹊把鬓角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
  李成蹊低垂着眼,目光只敢落到脚尖。
  “饿了吗?”闻潮问李成蹊,李成蹊没有回答。
  “让你久等了,我请你吃饭吧。”闻潮拦了一辆车,带着李成蹊去到海边的一家私房菜小馆,白色的建筑屋檐挂了一盏月亮灯,侍应生将闻潮领到能看见海的露台座位。
  那是这家餐厅最好的观景位,做工考究的工艺餐桌上有一个VIP预留的木牌,在闻潮落座后立刻被侍应生收走。
  “你有什么忌口吗?”闻潮问李成蹊。
  露台上也挂了一盏月亮灯,李成蹊原本在看灯,听到闻潮问她,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闻潮解释道:“这家餐厅没有菜谱,每天的菜品根据老板的心情来,你要是没有忌口,待会就让他们正常上菜。”
  李成蹊点头:“好的。”
  侍应生上菜很快,两个人安静地吃饭。这个餐厅的菜品和餐具都很考究,今晚的菜是日料,其中一道菜是某种看起来很就很贵的酱汁拌米饭,里面还打了一个生鸡蛋,原本没什么忌口的李成蹊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其实她也是有忌口的。
  李成蹊开始想念热腾腾的炸排骨。
  在吃饭的过程里,闻潮一直用的是左手,李成蹊一开始装作没看见和不在意,直到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说:“吃完饭去医院看一下吧。”
  “嗯,好。”闻潮应得很干脆,“你吃好了吗?”
  李成蹊点头,闻潮说:“稍等我一下,你可以四处看看,这里环境很好,离海很近。”
  闻潮说完,就有侍应生从布帘后出来,笑容满面地领着李成蹊去看海。哪个琴南人不是从小看海看到大?李成蹊不觉得夜晚的海有多好看,也或许是因为她今天心情不好,所以连海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她沿着这幢海边的独栋小白楼绕着圈,头顶是一盏一盏弯弯的月亮灯,漂亮得好像是从天上摘下来再挂上去的。
  就在李成蹊快要把这栋楼绕完一圈时,她看见闻潮靠在最初进门前的那面墙上,他一只手背在身后,看到李成蹊走来时,忽然挺直了背。
  李成蹊脚步一顿,不知道闻潮在做什么。
  闻潮见李成蹊没有往前走,于是向她走了过去。他再次走到李成蹊身前,弯下腰,用没受伤的那只左手,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一盏月亮灯递到李成蹊眼前。
  月亮灯莹润的白光照亮了李成蹊的脸颊,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闻潮。
  闻潮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他的眼睛里映着月亮灯,就显出了一点温柔:“送你,今天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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