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田沉静地笑着,精神却不是很好,开口问他:“开车来的吗?”
宋森点头。
她便又道:“那麻烦你跑一趟,把小葵花送到学校去吧。”
许菏年也是这样跟他说的——“麻烦你跑一趟,去我家看看小葵花和奶奶。”
宋森什么都不知道,不多问也不猜,像个靠谱的大哥一样揽住许冰葵,揉了揉她原本就散乱的头发。
“得嘞,半个小时后又给您把人送回来!”
学校已经没什么人了,许冰葵下了车,看着漆黑的校园怔了怔,随后不管身后的宋森,拔腿朝着大礼堂飞快跑去。
她到了那里,发现两扇门都已经落了锁,克制了一路的情绪一瞬间崩溃,一个响亮的哭嗝回荡在空荡的夜空中。
许冰葵站在紧闭的门前,低着头,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这几天跌宕起伏的情绪仿佛就要在此刻奔涌而出,悲伤与黑暗要一齐将她吞噬。
就在她憋不住要放声大哭时,左侧的黑暗中亮起了幽暗的手机屏幕光,过了几秒,响起一个好听的男声:
“蝉鸣、雪糕、夏日,还有哥哥,全在这里等你,快乖乖过来。”
许冰葵一怔。
这是她熟悉无比的声音,她的手机还躺在家里落锁的柜子里,这条语音她终于延迟收到了。
她张望着寻人,一回头,就在朦胧视线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人。
余虓烈站起身来,蹲久了麻木的长腿不听话,差点让他腿软跪下,却依旧一步步坚定地朝她走过去。
到了近前,他伸手替她整理了散乱的头发。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怎么这么晚了还跑过来呢?”
许冰葵又打了个哭嗝,轻轻扇动眼睫,两行热泪便止不住地滚落下来,灼伤了他的心。
下一秒,她带着小骄傲似的笑起来:“我给奶奶背……背台词,奶奶觉得小葵花……不结巴了,就让我……出来了。”
她说得简单轻松,可是余虓烈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听着她沙哑的声音,心疼不已。
她吸吸鼻子反问:“那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余虓烈微笑:“我怕你勇敢地跑出来了,却找不到我。”
宋森哪知道,他这样被两位长辈“麻烦”来“麻烦”去,把许冰葵送到目的地却被她甩掉而迷路,他花了五分钟才找到人,却是将人送到了余虓烈手上?
事实上,正如余虓烈猜测的那般,春田发现了许冰葵的秘密之后,切断了家里的网络,没收了她的手机,趁着许菏年离开的这个假期,将许冰葵困住。
和许冰葵七岁那年被关起来“治”口吃时不同,春田并没有将门锁死,可许冰葵害怕刺激她,从未想过逃跑。
她只是守在奶奶房门前,起初只是苦苦哀求春田,最后像是证明自己一样,重复地背着旁白台词。
春田听着她一遍比一遍背得流利顺畅,心中惊奇欢喜,可她想起剧本手稿的那句话,她更害怕的是,许冰葵同许菏年一样,违背她、离开她。
余虓烈找来的时候,许冰葵趴在桌边睡着了,可一听见他在门外焦急的呐喊声便从梦中惊醒,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只团团转的小兽。
春田看见她终于将门打开一条小缝,她想走出去,却在最后缩回了脚,瘫坐在地上,因为不敢出声,捂着嘴无声哭泣。
等人走后,许冰葵走到她的腿边坐下,小脑袋靠在她的膝盖上。当那滚烫的泪水打湿春田的裤子时,她一颗心胀痛无比。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
一只大手摸上许冰葵的脸颊,她重重地拭去孙女两颊的泪水,道:“开门去吧。”
许冰葵惊喜地抬头,猛地站起来要去开门,可触到了门把又冲回来,一把将老人颤抖的身子抱在了怀里。
她在春田耳边轻声说道:“奶奶,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春田身体一僵,在她小小的怀抱中平静下来。
在许冰葵十七岁这年,在第二个小黑屋里,春田顿觉轻松,小葵花摘下了她给予的枷锁,而那一刻,她束缚自己半生的沉重枷锁也同样消失。
次日清晨,一如往常般的,许冰葵一醒来便在自己床头发现了整齐的一沓衣服,看布料和颜色,应该是新制的。
她便抱腿坐着,看着那套衣服发呆,随后露出一个开怀感恩的笑——从小到大,她每天穿的衣服都是由春田选好了放置在床头,从裙子到搭配的发饰袜子,春田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
许冰葵两手捏住衣领一抖落,才发现这套裙子与她要上台要穿的是同一个颜色和样式的,只是裙摆绣上了芙蓉花和水纹,比她那套要精致好看许多!
她赶紧换上新衣,又发现原先那套腰间宽松许多,而这套腰间收紧,不大不小,完全是按照她的尺寸制衣的。
许冰葵内心一动,忽然恍悟过来,春田虽然阻止她,却在背地里为她做好最合适好看的衣服……
许冰葵跑下楼去,昨夜披星戴月回到家的许菏年正和春田两人在厨房里忙碌,她走近了便听见二人的对话。
许菏年还不知春田的态度,熬了一整夜的眼睛通红,生硬地问:“您是不是不想她演出?不想她出这个家门半步?”
春田低着头一言不发,等面前的三个碗都盛满小米粥后才道:“放心,我现在完全没有这个想法。”
她在要迈出去时,突然停下脚步,低声道:“我相信她。”
春田端着粥出来,才发现许冰葵站在外面,已经穿上了新衣,红色衬得她明媚娇柔。
春田多看了几眼,满意极了。
许冰葵注视着她,随后像只莽撞小鸟般扑进她的怀里,弄得她手上的小米粥都差点打翻。
许冰葵娇羞地抱住老人,在她颈侧小声说道:“谢谢奶奶,我很喜欢。”
许菏年看到这一幕,红了眼眶。
他轻轻咳嗽一声,将春田手上的碗端走,让她有空着的手去拥抱他们的宝贝,道:“下午我就带奶奶去你们学校,我们要当全校最积极的家长。”
第十章 我忘却了你,但是爱永不消逝
桑朵小镇另一边,余虓烈去巷口买了早点,一回来便看见余宝庆正坐在窗边,穿着背心熨西装。
余宝庆有的是老东西,都藏在老旧结实的红木衣柜里。
余虓烈在相册里看见过这件西装。
老爷子呵呵笑了起来:“这衣服,还是我结婚时买的。”
余宝庆貌似陷在了回忆里,脸上带着温柔微笑,许久,嘴上叹了口气,还是温柔,但是怅惘。
“我都快要不记得她了,只记得我去乡下找她,那么长的路,原先骑单车,后来就坐五路班车,但是奇怪,每次我骑单车和坐班车花的时间竟然一样长。
“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是因为我想见她,班车一路开开停停,别人要下站啊,没办法的。
“可我骑车骑得飞快,拼命地骑。
“有一次和牛车抢路,栽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她一边骂我一边哭,就是在乎我呢!”
余宝庆露出傲娇的表情,就像个被人爱着的毛头小子。
余虓烈只在相册里见过奶奶。奶奶是个小学语文老师,照片中的她被余宝庆揽着肩膀抱进怀里,那时两个人都很年轻,一个爽朗帅气,一个温婉娇羞。
余宝庆将西装穿在身上,跑到穿衣镜前欣赏,最后抚平下摆笑道:“嗯,还是一样帅气逼人!我要是今天去参加你们的演出,得压抢你的风头了小子。”
西装早就过时了,布料还泛着白,他也不再高大强壮,便显得西装空空荡荡的。
但余虓烈还是夸道:“对,您要这么穿了去学校,小姑娘们都会猜这是谁家时髦的帅爷爷呀,知道我是您乖孙之后,又会说,哦哟,真是基因筛选,越来越优秀。”
余宝庆脱下衣服,拿皮带轻轻抽他:“合着你跟我唠半天,就是为了夸你自己。”
余虓烈轻巧地躲过一击,把他的西装装进袋子里,又背上书包,嘱咐道:“爷爷您自个儿吃早餐吧,我现在去学校了,中午回来接您啊!”说完,便一手搂着袋子,骑着单车奔了出去。
余虓烈到了青石巷才打电话给许冰葵。
几分钟后,许冰葵便开门走了出来,今天却不是直接和他一同骑车去学校,而是把他迎进了自家院门。
春田认出余虓烈是在活动中心里指挥全场的人,猜想孙女枕头下那个本子也是属于他的,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谢谢他帮助自家孩子走出阴影,还是应该把他轰出院门。
余虓烈上前,恭敬道:“奶奶,麻烦您上午帮我把这套西装改个尺寸,下午我家老爷子就要穿去学校了。”
春田接过他手中的西装,问道:“量身了吗?”
余虓烈一愣,他真忘了这事:“您就按照一米七五小老头的尺寸改吧。”
春田摆手,让他们去学校,又道:“行了,中午来取吧。”
两个小孩骑车出门。许冰葵走之前还偷偷跑进厨房,装了两个糖饼才出来,一出门就将其塞进余虓烈怀里。
余虓烈咬着饼,嘴里甜心里也甜,问道:“小葵花还害怕吗?”
许冰葵摇摇头,开口时嗓音仍有些沙哑,语气却十足坚定:“不害怕,你们都相信我,我也相信自己。”
他伸手揉了揉女孩蓬松的头发,夸道:“真勇敢。”
下午五点,学校正式开放了大礼堂,家长们陆陆续续地由现场同学带到指定座位,身穿旧西装的余宝庆便遇上了许菏年和春田,他们三位并排坐着。
余宝庆看看身边端坐着的春田,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人一身妥帖旗袍,银发在脑后绾成髻,像个从民国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书香人家的老太太。
他笑着道:“您好,您家孩子也是高二七班的吧?”
春田看向余宝庆,一早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西装,此刻他穿着尺寸正合适。
春田点点头,扭回头去,而余宝庆却打开话匣子,嘴没停地跟她讲着自己孙子。
春田礼貌地笑着,却没有多大兴致回应他。
余宝庆看出来了,话也少了下来。
幸而此时演出正式开始了,校长致辞出人意料的简短,五分钟后便把舞台交给了学生们。
高二七班剧组一行人早就装扮好,正在后台紧张地手挽手,互相打着气。
朱星吉戴着厚实的假发套,满头金发,正是扮演谢逊。他双手叉腰,没心没肺道:“好了好了,别整这出煽情的,演完了咱去吃串串,烈哥请客!”
大家也笑起来,连连叫好。
临上台时,余虓烈将一颗糖塞进许冰葵的手心,见她将糖纸攥得吱吱作响,轻声道:“不用紧张,哥哥就在舞台下看着你。”
许冰葵注视着他,深吸一口气后重重点头,提着裙子上台了。
礼堂的灯光就此熄灭,观众们也一一噤声。
就在全场寂静的一刻,许冰葵朝气软糯的声音响了起来,舞台上方也应声亮起一盏灯,打在正中央。
“众人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置身湖中央一处高台上,脚下是个八卦阵,阵中心站着一位红衣女子……”
主角进场了,旁白便停了下来;在关键时刻,温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成百上千的观众深入故事。
武林大会开幕,一个红衣小姑娘赤脚跑了上来,娇小的人儿在舞台连翻六个跟头,随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众人面前,摆出打拳的架势,腿高高地停在半空。
小姑娘意气风发地抬头,露出一张精致小脸,眼神却刚毅得很。
她一挥手,舞台又活了,身后的众人丢下手中兵器,随着她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武术表演。
最后,为了夺得倚天剑,兵器相交,高台上乱成一团,身穿红白衣服的人抢过剑,看着台上人一个个掉入湖中,湖水也渐渐染成红色,突然响起一声断喝,将倚天剑掷下高台。
纷乱的音乐随之戛然而止,舞台也静止片刻。
众人趴在高台上往下探看,突然湖水高涨……
“将众人席卷进了漩涡,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点灯一看,原来已经回到当初的世界。
“只不知是梦不是。”
收场时,全场观众站起为他们鼓掌,而中间立着的小姑娘收回动作,捏着裙角害羞地抿嘴,又悄悄抬头,朝台下最近的位置露出一个笑。
春田和许菏年对视,母子二人眼泛泪花,把余宝庆吓了一跳。
春田拿着手帕低头拭泪,在抬头时主动和余宝庆说话:“他们很棒,不是吗?”
余宝庆当然毫不吝啬地夸奖:“对!这舞台真不错,现在的孩子们真是有无限可能。”
春田点点头,嘴角带笑。
两个小时后,校庆演出终于结束,校长在总结时称赞这是最为精彩的一次活动,而家长们也意犹未尽,却不得不往校外走。
天已经黑透了,演出的学生们要留下来合影,余虓烈来座位上将余宝庆带走。
而许菏年见春田精神不大好,便打了电话给许冰葵,说他送春田回家后便来接她。
当春田被许菏年搀着走至校门口时,她眼尖地看到人群中那件熟悉的西装时,她皱皱眉,可对方走得急,几步便消失不见。
春田想着或许他们爷孙自有安排,便没多说什么,上车后就闭目养神,因此也没看到路口处余宝庆独身一人站着,茫茫然不知往何处去。
等他们到家,许菏年扶着春田往房间走,二人刚进屋,许菏年的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他一接通,许冰葵在电话那头哭出声,哭声大得连一旁的春田也听见了。
许冰葵断断续续地说:“爸爸,你快来……快来!烈哥的爷爷……爷爷不见了!”
他们对视一眼。
许菏年还没动作,春田赶紧拍他的背,急道:“快去!快去!”
许菏年赶到桑朵一中教务处时,高二七班留下的同学们都拿着老人的照片成群结队地出去找了,马志远和其他几位老师留在学校。他们刚调取了监控,发现演出结束后余宝庆一人随着人流离开,出了学校的监控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