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我们的监控范围很难办,我已经和余虓烈的家长通过电话,最难办的是……老爷子有阿尔兹海默症,这是第一次发病。
“他们现在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最快也得凌晨五点到,家里那边已经麻烦了邻居守着,一有消息就会打电话过来。”
马志远和许菏年单独在走廊上讲话,他看着楼下花丛边打电话的余虓烈,轻声说:“余同学一直不知道爷爷的病,是老爷子让他父母瞒下来的,就想和孙子留在桑朵过段清静日子。”
许菏年喉头发干,拳头一下一下捶在墙上,说道:“小余之前说,他回来是为了照顾爷爷腿伤的。”
他们正说着话,楼下的余虓烈却爆发了。
余虓烈一脚把旁边固定住的铁制垃圾桶踹翻,又踹了几脚将铁制的固定架踹断了。
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凭什么不告诉我?”
马志远和许菏年连忙跑下楼,而一直跟着余虓烈的许冰葵连忙上前拽住他的衣角,含着泪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余虓烈回望着她,眼睛赤红,表情却倔强着,像只困在牢笼里的绝望小兽。
许冰葵喊他:“哥哥。”
她颤抖的哭腔立马让他平静下来。
余虓烈便收回腿,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余鉴平道:“如果爷爷出点什么事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马志远和许菏年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余虓烈擦了下眼睛,一边径直往外走去,一边道:“我去找旁边店家的监控。”
许冰葵也追了上去,两位大人也紧跟了上去。
他们四人刚出校门,便看见朱星吉举着手机正从远处往这边跑。余虓烈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一接通,听见了朱星吉百米开外的激动吼声。
“打听到了,打听到了!烈哥你们快过来!”
余虓烈等人跑过去,跟着满头大汗的朱星吉进了路口的一家水果店。
店老板也一脸焦急,连忙说道:“当时老人来我店里买葡萄,又问我去红藤要怎么坐车,我给他指了路,他听说九点就是末班车了,赶忙朝着新车站那边走了。”
店老板急得擦汗:“我真没看出来老人生着病呢,不然我就把他留下了。”
马志远问余虓烈:“老爷子去红藤干什么?”
余虓烈皱着眉,他只觉得这个地名耳熟,却想不起来,突然想到早上二人的对话,终于从记忆中搜寻出来。
“我奶奶以前在那儿教书!”
许菏年这时已经将车开了过来,在店门口狂按喇叭。余虓烈连忙冲出去,坐在了副驾驶上。
许菏年便载着余虓烈、许冰葵和马志远三人,向着红藤驶去。
余虓烈坐在车上,一边注意着窗外马路,一边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演出结束后,他第一时间就去了座位上,将余宝庆接到了后台,并且嘱咐老人再等二十分钟,他们便一起回家。老人再三答好后,他才走出去等待拍合照。
要是再多注意点爷爷,要是不离开爷爷就好了。
余虓烈心中无限懊悔。
其实余虓烈没出纰漏,只是余宝庆刚好犯病了。
他当时坐在后台的化妆椅上,看见镜子里自己一身板正西装,突然又想起第一次穿这身西装的时候,那时,他马上就要娶自己最心爱的姑娘……
余宝庆愣了一会儿,再回神时茫然四顾,周围空无一人,便急道:“新娘呢?我的小橙儿呢?”
余虓烈的奶奶便叫程橙。
工作人员此刻都跑去了前台,没有人注意到老人的异常,他在后台摸索着,打开侧门走了出去。
外面人很多,挤着他往外走。
到了校门口,他抬头便看见了“桑朵第一中学”的牌匾,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嘴里嘟囔:“哦,这个点儿小橙儿还在学校上课呢!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去接她。”
他神色匆匆地走着,可小跑着到了路口,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正在踌躇时,他看到旁边亮着灯的水果店,看到了门口摆着的一排紫葡萄,眼睛一亮。
他赶紧上了台阶,买了两大串葡萄后问道:“老板,去红藤要在哪儿坐班车啊?”
水果店老板正好是红藤人,出了店门给他指路,道:“往新建汽车站走,那儿就有去红藤的五路车。大爷您赶紧去吧,九点那趟就是末班车了。”
余宝庆便赶忙往店老板指的方向走,这一块正在开发,路灯和行人越来越少,路越来越黑,老人却还是不停脚步,紧紧抱着怀里的葡萄。
他经过一个废弃站台,走了几步后才止住脚步,倒退回来,眯着眼看着站牌上已经被风雨打磨得只剩淡淡痕迹的信息,看到“5路车”后,终于松了口气。
他看看手表,离九点还差几分钟,便在一旁坐了下来。可废弃站台的座位上溅满了黄泥,他屁股刚沾上便又抬了起来,心里想着小橙儿最爱干净了,又动手整理了自己的衣装,便站在那儿静静等待。
九点过两分时,他面前驶过一趟班车,却没有停下来。
他每隔一分钟便要看看表,嘟囔着:“怎么还迟到呢!这不是耽误别人好事儿吗!”
他焦灼着,又为马上能够见到心上人而欢喜着。
他对路过的其他车辆无动于衷,只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一趟永远不会再驶来的班车。
余虓烈找到人时,已经九点半了,余宝庆蜷缩着身子蹲在站台旁边,在一阵阵凉风袭来时,颤抖着往后躲藏。
还因为害怕弄脏自己的衣服,腿麻了也不曾坐在脏乱的椅子上,又因为害怕错过车,眼皮再沉重也不愿就此合上。
余虓烈站在他面前,余宝庆仰头,混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动情绪,问道:“你是谁呀?你也去红藤吗?”
余虓烈双目赤红,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的肩上将其紧紧裹住:“您的小橙儿在家等您呢,她让我来接您,我们回家好不好啊?”
回去的路上,许冰葵和余虓烈一左一右护着昏昏欲睡的余宝庆,马志远在副驾驶座上跟何悦通话。
“对,人现在已经找到了,没有大碍,就是已经……”马志远朝后看了眼抱着老人的余虓烈,低声说着残酷的事实,“已经认不得人了,我们现在带老人去医院。”
“好,你们路上注意安全,不必再着急了。”
马志远挂断电话,又给学校打去电话,嘱咐留在教务处的老师将朱星吉等人送回家。
车内恢复一片安静,径直往医院驶去。
许冰葵握着老人的手,一天下来,她的情绪大起大落,此刻已身心疲惫,靠在椅背上恹恹的。
却在余虓烈看过去时,第一时间坐正了,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看着余虓烈的样子,她又心疼得红了眼眶。
她本就笨嘴笨舌,此刻更是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这一刻,她无比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余虓烈呢,他一手将老人揽在怀里保护着,眸子里映着对他露出笑容的许冰葵,他看着许冰葵的笑容,得到了片刻抚慰和安定。
余宝庆手松开,一直攥着的袋子散落开来,几串葡萄掉了下来,一颗颗小果实在车内爆开,烂熟的葡萄又爆开汁水,浓郁香甜的味道便在车内弥漫开来。
老人就此惊醒,看着散落一地的葡萄,挣扎着弓腰去捡,嘴里慌乱道:“这是小橙儿最爱吃的葡萄,乡下买不到的,我要带回去给她。”
车内一时寂静无声,每个人都哽着喉头说不出话来。
折腾了大半夜,医院里,余虓烈向马志远和许菏年道谢又让他们回家休息,执意一个人留下来陪床,两位大人只好离开。
病房内的余宝庆刚刚吊完药水,正沉沉睡着。
他便坐下来趴在余宝庆的手边,静静看着老人的脸,不敢眨眼,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老人的手,害怕对方又走失。
可今晚发生的事太多,疲惫袭来,余虓烈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也不安稳,梦里自己和余宝庆坐船游湖,他一个转身,船头的余宝庆便不见了,他急得一头扎进湖里,一边朝岸边的芦苇丛跑去,一边焦急地喊着余宝庆,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芦花搔动着他的口鼻,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就惊叫着从梦里醒了过来。
“爷爷!”
他连忙坐正,紧张地转头看向床上。
余宝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一手举着衣角,分明是余宝庆一直拿衣角骚扰着他。
外头的天色已经大亮,余虓烈看了眼恢复精神的老人,松了口气,随后小心翼翼地喊人:“爷爷?”
余宝庆一只大手揉乱他的碎发,又摸摸他的脸,眼中是散不尽的疼惜和骄傲。
就在此时,病房外面传来了余鉴平和何悦的声音,余虓烈起身准备出去找他们,手腕却被余宝庆给拉住了。
病床上的余宝庆仍用那种黏黏糊糊的眼神看他,嘴里轻柔地喊道:“乖孙。”
余虓烈站在原地不动,意识到他要说些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想不管不顾地走开,可一分钟后又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乖孙,昨晚吓到你了吧?”
显然余宝庆和余鉴平夫妇已经见过面了,并且恢复了神志,清楚地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余虓烈答非所问:“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
余宝庆捻捻手指,讪讪道:“去年五月份,后面摔伤腿我才告诉了你爸妈。”
病床前的少年抬起头来,像是受伤一样红着眼,问道:“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余宝庆心中一痛,半晌才道:“我已经记不得我当时是怎么想的了,也许是想把你留在我的身边,陪伴我这不多的清醒时日。
“我不想在漫长的治疗中,把我的宝贝乖孙给忘记。请你……原谅爷爷的自私。”
余虓烈喉头一哽,始终皱着的眉头终于慢慢松开,俯身过去将散乱在老人脸旁的花白头发推至耳后,随后笑骂道:“您这个奸诈狡猾的老头。想让我一辈子记住您?”
余宝庆点头。
余虓烈轻声许诺:“我会的。”
余宝庆又握住他的手睡了过去。
片刻后,余鉴平和何悦开门走了进来,两人轻轻走至床边。
何悦上前将余虓烈揽在怀中,正要开口,余虓烈摇了摇头:“妈,有什么话我们回家了再说。”
在医院待了两天,余宝庆被安排着做了好些检查,前天的走失有惊无险,他平安无事,一点皮外伤都没有,只是第一次出现记忆紊乱,医生严肃地叮嘱他们,再不能让老人落单。
第三天出院回家,当晚家里年纪最小的人把三位家长召集起来,开了个紧急家庭会议。
余虓烈做开场白,少年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他的疲惫和悲伤却又隐匿得很好。
“我们——我,爷爷,爸爸,妈妈,我们一家人一起搬回市里。”
余鉴平和何悦对视一眼。他们的工作在外省,这十个月来他们一直在努力调整工作,可直到现在也还没做好最后的收尾,但是他们异口同声地坚定回答:
“好。”
接下来的几天,余虓烈都没有出现在学校里,班上的同学们都清楚五四青年节那天晚上乱糟糟的情形,他们唏嘘哀叹,情绪都不是很好。
尤其是朱星吉,整个人都不好了,每每看到余虓烈空着的座位,他都愁眉苦脸地走开,课间也不愿意出去玩耍了,就坐在座位上发呆,向余虓烈的微信号轰炸表情包。
他也怕打扰到处理正事的余虓烈,可发了第一条问候消息后没得到回复,知道余虓烈不常用微信后,便肆无忌惮了。
枯燥乏味的数学课变得更加难熬,他时不时地走神,满面愁容地看着余虓烈的座位,又在课桌下捣鼓手机,随后便被数学老师罚站,课后被拎着后领进了办公室。
数学老师原本想开导他,可带着他进了办公室却正好撞见了何悦。
何悦正坐在马志远的办公桌前,精致的妆容遮掩住这些时日的疲惫。她笑了笑,抱歉地跟马志远道:“不好意思马老师,我们很清楚频繁转学对孩子的影响,可您也清楚我们家里现在的状况,再把老人和一个即将步入高三的孩子留在这儿,我和他爸爸将每日都不能安心。”
马志远又问:“你们这次征求过余同学的意见了吗?”
何悦点点头,苦笑道:“我们开过家庭会议了,一致认为将老爷子接回市里才是最好的安排,这样他才能接受更好的治疗。”
马志远再无话可说了,点点头,道:“那他的转学手续,有需要帮忙的也可以随时找我。”
何悦站起来,真诚道:“谢谢马老师,也谢谢您这段时间对余虓烈的照顾。”
她说完便踩着高跟鞋要离开,却在要跨出办公室之前被突然蹿出来的朱星吉拦住。
朱星吉泪眼汪汪,对着她求道:“阿姨,我知道烈哥应该转学的,但是他离开之前我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他揉揉发酸的鼻子,说的话让在场的老师们都开始鼻子发酸,被少年们如珍珠般真挚的感情打动。
“我真的很舍不得他。”
何悦也愣住了,熬红的眼睛又红了两分,连忙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下了自己家的地址,递给他,道:“好孩子,欢迎你随时来我们家。”
拿到地址的朱星吉放学后便拦住了许冰葵,许冰葵扶着车同他一起走在马路上,连日来没表现出的悲伤终于要克制不住:“他要转学了?”
朱星吉难过地点头,道:“我其实已猜到了,毕竟爷爷还得有人照顾,烈哥总不能休学在家照顾爷爷吧?”
许冰葵也点头:“我也猜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已经做好了同一个决定。
许冰葵便拍拍自己的车后座,催促道:“你快坐上来,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朱星吉咂舌,害怕自己这个吨位坐上去,连车带人都得翻倒,可许冰葵急得摇了几阵清脆的铃声,道:“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