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日是归时——含胭
时间:2022-02-25 09:47:38

  卓蕴捧起他的脚,细细地帮他擦干净每个脚趾缝,夸他:“你的脚也很漂亮呀。”
  赵醒归靠坐在病床上,一直沉默着,只用眼睛追随着她。
  剃了寸头的人就是方便,脑袋上用毛巾一擦就完事,卓蕴又端来脸盆,让赵醒归就着脸盆刷牙漱口。
  全部弄好,她把几块毛巾搓洗干净,挂在卫生间,给赵醒归在床头柜上备好一个装满温水的保温杯,自己去淋浴间洗了个澡,关掉病房大灯,只留着卫生间的灯,清清爽爽地回到病床边,摊开小被子说:“准备睡觉啦!我这还是第一回 在病房过夜呢。”
  赵醒归撑着床面翻了个身,低头看着卓蕴躺到那窄窄的小床上,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说:“卓老师,明天你别陪夜了,我不想你这么辛苦。”
  “我不辛苦啊。”卓蕴仰脸看他,“就给你洗个脸刷个牙的事,怎么会辛苦?苗叔都能干,我这么年轻,难道还比不过他吗?”
  赵醒归向她伸出手,卓蕴立刻牵住了他,听到他说:“我会觉得我很没用,只能躺着,什么都做不了,我不喜欢这样。”
  “你是来看病的呀。”卓蕴说,“这叫合法做大爷,你在家能做大爷吗?不能!别想这么多了,好好享受这几天的大爷待遇吧,有事儿就叫我,我没那么早睡。”
  她故意无视赵醒归低落的情绪,想给他空间自己去进行心理调适,回到陪护床上戴起耳机看综艺。赵醒归有心和她聊聊天,见她已经打开视频,就也不再打扰她。
  陪护床很窄,又短,卓蕴其实躺得不太舒服,不知不觉就老翻身,一翻身那床还嘎吱嘎吱响,她自己戴着耳机没听见,病床上的赵醒归全听在耳里。
  时间这么早,他也睡不着,手肘撑着床面探头去看卓蕴,伸臂拍拍她:“卓老师。”
  卓蕴拿掉耳机转过头来:“怎么啦?”
  赵醒归问:“你是不是睡得不舒服?”
  卓蕴说:“还好呀,我不怎么认床,这床就是小了点,一会儿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赵醒归:“可你老翻身。”
  卓蕴:“啊,是吗?吵到你啦?”
  她就势翻了个身,终于听到小床的“嘎吱”声:“哎呦,这么响啊。”
  卓蕴挠挠脑袋:“那我不翻身了,你早点睡吧。”
  赵醒归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往外探着脑袋,鼓足勇气问:“你要不要上来,和我一起睡?”
  卓蕴一惊:“啊?不行的吧?”
  “可以的。”赵醒归说,“我以前住院,在上海做手术时没预约到单人间,住的是双人间,病房里另一个大哥有时候是由女朋友陪夜,他俩晚上就一起睡,天天都一起睡。”
  卓蕴愣愣地问:“还能这样?护士不会说吗?”
  “不会。”赵醒归说,“我还没做手术,护士不管这些,你上来吧,咱俩挤挤,这床够睡的。”
  卓蕴没再犹豫,被子一掀就爬上了病床。
  病床只有一米宽,赵醒归往挂尿袋的那边挪过去些,卓蕴睡在另一边,不会压到他的尿管。
  好在,他俩虽然个子高,身上都挺瘦,挤在一起倒也勉强能睡下。
  卓蕴小心地帮赵醒归搬动双腿,调整姿势,让他变成一个侧卧位,再三确认导尿管没被压到,那可是连接着他宝贝的小小归,见他躺舒服了,她才侧身而卧,与赵醒归面对着面,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卫生间的灯光用来照明,赵醒归借由那微弱的光线看着卓蕴的脸,抬手摸摸她的脸颊,又捋捋她的头发,问:“挤吗?”
  “还好。”卓蕴也抬起手,去揉赵醒归刺刺的板寸头,“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早就想着法儿要把我骗上床?”
  这话一出口,卓蕴就意识到有歧义,赵醒归果然愣住了,急忙否认:“没有!我就是看你睡得不……”
  卓蕴已经向前探颈,轻巧地含住他的唇,把他后半句话给堵了回去。
  她不敢吻得太过火,算是浅尝辄止,怕某人血气方刚,插着管子的小小归会出问题。
  松开唇后,卓蕴把左手搭在赵醒归腰上:“嘘,乖乖睡觉。”
  赵醒归还意犹未尽,但也知道自己这几天必须清心寡欲,他前额抵住卓蕴的额头,伸长左臂给她当枕头,右臂也揽住她的腰,低声说:“第四个姿势了,居然是在病床上。”
  “对哦。”卓蕴被他提醒,羞得躲进他的怀里。
  她穿着干净的T恤与运动中裤,当做睡衣,光着的脚丫子蹭着赵醒归冰凉的腿和脚,他毫无察觉,只弯过左手揽住她,一下下地抚着她的背脊。
  卓蕴的手摸到他的后腰,手指悄悄从病号服宽松的衣摆下钻进去,手指又一次触摸到赵醒归后腰上的手术伤疤。
  赵醒归知道她在摸什么,闭上眼睛去感受那一忽儿有、一忽儿又会消失不见的奇异触觉,没有阻止她。
  夜深了,病房门关着,走廊上也变得很安静,只偶尔听见护士推车经过的脚步声。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赵醒归闻了一天已经习惯,况且,此时鼻息间更浓郁的,是卓蕴身上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儿,清雅的茉莉香。
  “赵小归。”卓蕴软糯糯地叫他。
  赵醒归没睁开眼睛,只用鼻尖蹭蹭她的鼻尖:“嗯?”
  卓蕴的指腹还流连在他后腰的伤疤上:“你紧张吗?”
  赵醒归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回答:“不紧张。”
  “做完手术,会不会很疼?”
  “会吧,但我不怕。”
  “赵小归。”
  “嗯?”
  “给我讲讲你以前住院时的事吧。”
  赵醒归睁开了眼睛:“以前住院?”
  “对。”卓蕴的眼睛在黑暗里亮晶晶的,还一眨一眨,“你不是做过两次手术吗?住了一年多的院,都没和我说过。”
  赵醒归的视线从卓蕴脸上移开了,像是看到一片虚空,眼神缥缈又茫然:“很久了,我都忘了。”
  他出院才满一年,怎么会忘呢?卓蕴意识到,他是不愿意去回忆。
  “哦,没事,我就是随口一说。”她安抚他,“大概你用了麻药,就不怎么记得了。”
  “住院,手术……”赵醒归低声重复这两个词,视线又回到卓蕴脸上,“卓老师,我……”
  他只开了一个头,似乎就说不下去了,身子开始轻轻颤抖,连着表情都痛苦起来。卓蕴立刻去拍他的背,柔声安慰他:“好了好了,不想说就别说,我不是一定要听,真的就是随口一提。”
  赵醒归搂紧卓蕴,把她死死地贴在自己胸膛上,他的身体只剩下一半感知能力,抱紧她,好像可以填上缺了的那一半。
  他说:“那时候,我很害怕。”
  卓蕴问:“哭了吗?”
  病房里短暂得安静下来,赵醒归似是陷入了一段回忆,很久后才回答:“哭了。”
 
 
第77章 、“晚安,卓蕴,我爱你。”
  怎么可能不哭呢?
  那时候的赵醒归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 最青春活泼的年纪,哪怕个子长得很高,性格比起同龄男孩来得更为冷傲沉稳, 他也还是一个孩子。
  赵醒归记得,第一次被推进手术室时, 他是清醒的状态。医生告诉他, 他的脊椎受到外力伤害, 进入了脊髓休克期,才会让他的受伤平面以下失去知觉,不能动弹, 这只是暂时的, 做过手术就会有好转。
  “叔叔,大概要多久才能恢复?”赵醒归躺在推床上,忍着后腰处剧烈的疼痛, 虚弱地问医生,“我下个月还要打比赛。”
  医生说:“这个我说不好, 先做完手术再看吧, 你别害怕,就当是睡一觉。”
  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刺激着赵醒归的眼睛, 很快,麻药起了作用, 他睡着了。
  手术后的日子过得昏天黑地,赵醒归几乎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只能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 吃喝拉撒全部在床上解决。
  他用手机上网搜信息,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脊髓损伤, 也看到了医生说的脊髓休克期。
  脊髓休克是指脊髓突然横断失去与高位中枢的联系,断面以下的脊髓暂时丧失反射活动能力,进入无反应状态,也称为脊休克。具体表现为:脊休克时,断面下所有反射均暂时消失,发汗、排尿、排便无法完成,同时肌力丧失,血压下降,运动功能消失……
  医生说那是暂时的,成年人脊髓损伤后出现脊休克,大多数会在三周到六周左右恢复,再长一点两、三个月也有,儿童用时会更短,损伤平面越低,恢复时间越快。
  所以,那时的赵醒归尽管躺得焦躁,有时会冲护工史磊发脾气,大多数时间还是很克制,非常配合医生的治疗。
  他坚信自己会好起来,看到妈妈掉眼泪,还会安慰她,让她不要哭,说他会好的,可以重新下地走路、回学校上学、去球场打球。
  他在病床上度过自己的十六岁生日,过完春天,进入夏天,六月初,苗叔来了,赵醒归终于可以摇起靠背坐一会儿,他看到了自己的下半身,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体会到两条腿的存在感。
  他需要别人帮忙才能翻身,需要别人帮他擦身、排便、做下肢被动训练,抓着腿活动一下膝关节、踝关节,防止褥疮和肌肉萎缩。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床上解大便,还不是一两天。
  有时候会弄脏床单和身体,苗叔要大费周章地帮他换床单、换裤子,用热水帮他擦身。
  他觉得自己臭极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被污染,但他没办法,腰线以下一点感觉都没有,也没有力气,只能像块破布似的任人摆布,毫无尊严可言。
  那两条曾经可以跳起扣篮的健壮双腿,在日复一日的卧床后,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结实的肌肉逐渐绵软松弛,还老是痉挛,每次痉挛发作,两条腿都抖得跟筛糠似的,他绷着腰背躺在床上,紧紧地咬着后槽牙,只觉得生不如死。
  住院期间,赵醒归经历过尿路感染,高烧一个多星期都不退,也遭遇过臀部褥疮的困扰,所幸只是很小的一块创面,在苗叔和护士的精心照顾下,最后痊愈了,没有留疤。
  可就算吃了这么多的苦,那杀千刀的、所谓的脊髓休克期也总是不结束。医生私底下和赵伟伦、范玉华聊过几次,每次都避着赵醒归,聪明的少年逐渐意识到,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脊休克其实已经结束了,只是他的腿丝毫没有好转。
  赵伟伦当机立断,在六月时安排救护车将赵醒归转院去上海某知名医院,专家们会诊后,结论和钱塘的医生一致,认为赵醒归符合临床认定的截瘫症状,是脊髓损伤后产生的严重后遗症,伤情不可逆,终身需依靠轮椅生活。
  不过,专家们还是想再试一试,经过赵家夫妻同意后,给赵醒归进行了第二次手术。
  医生对赵伟伦说:“孩子才十六岁,这个年纪就截瘫,对他来说太残忍了,会严重影响他将来的生活质量,还有求学、求职和交友婚恋,我们尽力吧,能把状况改善一点点也是好的。”
  这些事,赵伟伦和范玉华都没有对赵醒归说,还是在后来,赵醒归经过心理干预、康复状态趋于稳定时,赵伟伦才大着胆子告诉他。
  第二次手术结束,同样的苦,赵醒归又吃了一遍,他在上海住院半个月,被救护车送回钱塘医院休养,配合后期康复。
  这也就是为什么,赵醒归从上海回到钱塘后,二中篮球队的队员们来医院探望他,都以为赵醒归会好起来的原因。
  因为在当时,赵醒归自己也这么认为,做过两次手术了,他不信一点效果都没有。
  彼时的他,还没有绝望。
  真正的绝望发生在八月,赵醒归终于可以坐起来了,经过一系列检查,各种拍片、反射刺激、肌力测试……他发现,他的情况半点都没好转。
  距离受伤已经过去四个月,他还是感觉不到腰以下的肢体,屁股、会/阴/部、大腿小腿、膝盖、双脚……他好像是个半截人,明明腿还在,却一点都没法控制,感觉不到冷暖痛痒,小便是插尿管,大便还是要在床上解,每次都要花很多时间,苗叔戴着手套帮他忙,连着开塞露塞进去,大便出来,他都感觉不到。
  那几个月,他一直剃光头,因为洗头不方便,头发长出来就剃掉、长出来就剃掉……他瘦了很多很多,很久没照过镜子,有一次,他鼓足勇气用手机前置摄像头照了下脸,自己都被吓一跳。
  屏幕上是一个顶着一头青皮、脸色苍白发青、眼神晦暗无光、脸颊上瘦得皮包骨头的人,脖子里暴着青筋,像一只鬼。
  那天晚上,赵醒归和赵伟伦聊了好久,他问:“爸,我还能再打球吗?”
  赵伟伦答不上来。
  赵醒归等了一会儿,又问:“爸,你和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以后就一直这样了?”
  当时,赵伟伦坐在病床边,定定地看着儿子,眼眶渐红,他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抓着赵醒归的手说:“小归,医生说你是不完全性的脊髓损伤,神经没有全断,只要好好做康复锻炼,以后还是有机会的。医学、科技都在不断地发展,现在治不好的病,以后都有可能被攻克,你千万不要放弃希望,爸爸妈妈会永远陪着你,等你再好一点,爸爸就帮你订做一部合适的轮椅,到时候你就可以……”
  “轮椅?”赵醒归低声问。
  赵伟伦轻轻点头:“对,轮椅,量身定制的那种,颜色和外观,你都可以自己挑。”
  “轮椅。”赵醒归垂眸沉思,纤长的睫毛缓慢地眨动了几下,才问,“意思是,我这辈子,就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对吗?”
  “也不是。”赵伟伦徒劳地解释着,“医生说了,你不要放弃希望,还是有康复的可能,你得配合治疗,积极锻炼。小归,你还年轻,这就像是打一场以弱对强的比赛,首先自己不能认输,你认输了,比赛就会毫无悬念地结束,只要你自己不放弃,未来这么长,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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