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海静静听着。
“武椒甜为了我也报了清华。”
陆大海倏地瞪大眼睛。
“上大学的时候,没有人陪我,没有人关心我,只有她。”
怪不得他们会走到一起。
“魏然学习不好,上不了清华。”
又关魏然什么事?
“可是,她却报了一个二流大学里最不喜欢的计算机专业,就因为——我喜欢碰电脑。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将她放在我公司里,让她当副总……”
“毕业后我不想回老家,就背井离乡来到我舅舅读大学的城市,没想到,她们俩都跟了过来……我真的,很感谢她们……”
听着这些曾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物的名字,陆大海忽然心情复杂。武椒甜是学霸,英文尤其好,当时据说早早就考过了托福,学校里所有人都知道她会出国留学,谁知道——她却做了这个选择。为了谁,不言而喻。
魏然是有些张狂又有些热烈的大姐大性格,曾在上计算机课时总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说这破电脑屁用没有,学它干嘛?可谁又能想到,她报了自己最讨厌的专业,在人生的紧要关头做出这样的选择,谁又能说,她没有赌上一辈子?
不怪乎许君粲无法处理俩个女人的问题。看起来最狂放不羁的人,陆大海知道他其实最重感情,他怎么可能忍心真正去伤害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没想到,”许君粲开始双手抱头,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当年以为她们只是被人欺骗误会了你所以才那样对你的,没想到,她们才是始作俑者,是欺负你的源头……”
“武椒甜偷手机嫁祸给你,魏然带头孤立欺负你,我没想到啊!”
一声声控诉像是从地狱深处发出的声音,饱含错愕、不甘、不可置信、不愿相信,而这些声音里还夹杂着清晰可辨的呜咽声。
看着许君粲这副模样,陆大海心中说不出难过和不忍,她走近几步,离许君粲大约一只胳膊的距离,然后蹲下来,她伸出手想去拍拍许君粲的肩膀,到最后关头却又缩了回来。
她忽然手足无措又哑口无言。
她既不能说:这算什么呀!如果你喜欢武椒甜,却又在意她偷手机那件事的话,她当年也是无心之失,谁还没有个年轻的时候,看在她这么痴情的份上,你就不要跟她计较了吧!至于魏然她欺负我也是因为被坏人欺骗了嘛!
又不能说:哎呀!那么坏的人,你早点摆脱了早点超生,这是好事呀!有什么难过的?
还不能说:嗨,如果你在意的是她们当年给我受的那些委屈的话,那你更不用伤心了,因为作为当事人的我,已经——‘不在意了’。
陆大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陆大海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那边的男人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像一只不知名动物在哭泣的断断续续的三个字来。
为什么?曾几何时陆大海也喜欢问为什么?为什么父亲早逝,为什么母亲那么潇洒的弃她而去,为什么留她一个,受尽人世间的千万般苦楚。
陆大海胸腔里忽的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许君粲不像她,自小就活在泥泞里。
他本是天之骄子,本应顺风顺水,享尽世间一切荣耀与繁华,可是,因为俩个女人,他把自己困在一隅角落,逃不出去。
俩个人开始静静坐着,陆大海拍着他的脊背希望可以安慰他,其实陆大海有些明白了,对于许君粲来说,自己怎么安慰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把这些话倾诉出来,他觉得受了委屈,得找个人说一声自己的委屈。
这个善良的青年其实把一部分罪过揽在了自己身上,他“曾经”的朋友和女朋友伤害了陆大海,虽然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有错,向陆大海倾诉也有抱歉的意思。
过了许久,许君粲大约终于喝够了,把手里的酒瓶信手一放,那酒瓶没立稳,摇晃着倒在地上,白酒像一条小溪哗哗地流出来,渐渐地越流越慢,到最后什么也滴不出来。
陆大海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刚刚许君粲倾诉完所有情绪,这件事也就此结束。
他的头斜靠在墙上,帽子早歪了,眼睑紧闭,呼吸声浓重,应该是睡着了。
轻手轻脚摆好许君粲的俩条腿,又扶着他的身体慢慢躺平,地上有地毯,冻不着他,而后陆大海拿过许君粲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
最后一个一个捡起空酒瓶装在箱子里,打开门和吴刚一起来来回回几次,把所有喝完或者没喝完的酒都抱了出去。
临走时,陆大海又看了一眼男人,然后慢慢退出了这间办公室。
“刚儿,恐怕你得照顾他一阵子了,等他舅舅过来你就可以回去了,一旦出现不正常就立刻打120把他送医院知道吗?”一关上门,陆大海就对吴刚嘱咐道。
“没问题,我一定照顾好他。”吴刚应道。
“那我走了!”
“海子姐,路上注意安全!”
陆大海给陈顺发了一个“一切都好”的短信,没有丝毫犹豫,大踏步离开。
她知道,一个人的生命只能向前看,她是如此,许君粲亦是如此。
第40章
陈顺已在家赋闲俩周时间了,那天他赶过去通宵照顾许君粲,等那位醒来后他安慰了几句就回了家,他很清楚很多事只能自己消化,别人帮不上什么忙。
一下子从繁忙的学习工作中解脱出来,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过多的不适,每天早晨去公园里跑步,回家吃一顿早点,然后坐在书房里开始读书、研究文献,自律的让人觉得可怕。
可他自己却乐在其中,很少能有这种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任何事干扰的整块时间。
不过他非常清楚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劳逸结合,除了每天固定不变的健身时间外,在朋友堂鹤叫他出去打球的时候,他揉揉有些发胀的脑袋,欣然同意了。
他们去的地方是一个中学操场,这操场每当周末就会对外开放,一起玩球的朋友里正好有一个是这所中学的老师,熟门熟路的,就把大家都叫到这来。
陈顺到校门口的时候,堂鹤已经在等着了,俩人是发小,从小学时就在一个班。陈顺性格稳重安静,堂鹤则是从小就咋咋呼呼、喜欢热闹、也闲不下来的那类人。
他们是在陈顺母亲刚去世不久的那段时间成为同桌的,大约是老师对陈顺低沉的状态颇为担忧,就把事事想的开、情商又高超的堂鹤送到了他身边。
刚开始他只觉得这个小子有些烦,为了能清静点,当堂鹤拿一条毛毛虫来吓他的时候,他会用一下午的时间抓几十条毛毛虫放进堂鹤的书包里。堂鹤发现后当场吓得哇哇大叫。
陈顺以为他会从此安静点时,不过几日,宁永市下了一场大雪,堂鹤居然从屋外抓了一把雪出其不意的塞到他后领里。
陈顺愣了愣,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吗?他立刻出门装了一兜子雪,把彼时还瘦弱的堂鹤压在地上,扒开衣服,一兜子雪全部倒在人家身上。要是一般孩子也该息鼓偃旗了,绝对不会再去惹陈顺,但偏偏这个混世大魔王堂鹤不按常理出牌,反而愈挫愈勇,缠着陈顺不放了。
在这一来一往、一唱一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各色斗法中,陈顺居然渐渐从悲伤里走了出来。而堂鹤也从一个有些烦的家伙升级成为他人生路上一个不可多得的挚友。
有时候这人生真奇妙,能陪着你一直走下去的人,一开始,竟曾那么惹人讨厌,陈顺发自内心的笑起来,他觉得好庆幸,庆幸堂鹤跨越荆棘,来到了他身边。
此刻,堂鹤一只手斜抱着一颗球,笑嘻嘻倚在校门口的电线杆上,一身利索的运动服却也遮不住已有些发福的身材,一点都看不出小时候瘦的跟麻杆一样的姿态,他早一步看见陈顺,此刻正兴冲冲挥舞着手臂招手,陈顺也冲他挥挥手,笑着跑过去。
“阿姨身体怎么样了?”一见堂鹤,陈顺就问起了堂鹤妈妈的情况,俩周前,堂鹤妈妈手术切除了一个肿瘤,幸亏病理结果出来是良性的,手术也很成功,当时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外甥许君粲,就是因为一直陪着堂鹤等待手术结束。
“恢复的差不多了,医生说再做几次复健,马上就能出院,那天真是谢谢你啊!你也知道我表面看着刚硬,内心连只老鼠都怕。”堂鹤搭上陈顺的肩膀,亲昵的道谢,可当他的手不经意间碰了碰陈顺的大臂,瞬间就被惊到了。
“你小子可以啊!瞧瞧这欲望十足的肌肉群,”堂鹤就伸出魔爪,狠劲捏了捏陈顺隔着运动服也遮掩不住的肱二头肌。
陈顺斜眼看着他也由着他捏,并未有还手的意思,正当堂鹤打算转移阵地想捏捏他紧俏的屁股蛋的时,陈顺开口了 “鹤鹤,你这圆滚滚的啤酒肚是哪来的,小心脂肪肝糖尿病高血压啊!”
堂鹤愣了一下,游移的手僵硬片刻,不过几秒,他咬牙切齿道:“你这几年可真是长进了哈,还知道揶揄人了?”
陈顺挑了挑眉,嘴角浮起一抹坏笑,“以前那是不想搭理你好吗?”他说完就往操场跑,语气里还带了几分傲娇。
这该死的傲娇,堂鹤要被惊呆了,这小子在医院的事他已经知道了,随后母亲手术他也顾不上这茬,这不才刚空出手来,赶紧叫了些共同的朋友出来打场球,可这小子显然看起来屁事没有啊!堂鹤松了口气,立刻追上去,嘴里喋喋不休,“你怎么这么开心啊?是不是找到老婆了?”
陈顺挑挑眉,不答。
这种态度激起了堂鹤无限的好奇心,从后搂住陈顺的的脖子不断质问着。
俩个人像孩子一样打闹着跑向操场,一个故作高深吊着不答,一个穷追不舍打破砂锅问到底。
正打闹间,陈顺倏地睁大眼睛,他指着堂鹤,“喂,小心!别退了。”
“哎呦!”
“啊!”
“我去,谁啊!走路不长眼睛啊!”
可显然陈顺的提醒有些晚了,堂鹤是背着身往后退的,身后是空荡荡一条宽敞大道,道路俩旁虽种了很多绿植树木,但这个季节最多都长了迷迷漫漫的嫩芽而已。透过较大的缝隙也能看见方圆几里的大致情况,除非他们自己把自己摔一下也不会有其他危险了,所以俩人只顾闹腾,很是肆意的玩闹着。
谁曾想旁边的小路上无中生有般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来,也跟魂不守舍似的没有躲避他们,就这么横冲直撞的跟堂鹤撞在了一起。
堂鹤向后倒去,陈顺却已看清了与他们撞在一起的人,那是十来岁的女孩子,他眼睛倏地睁大,用尽全力将堂鹤在半道拐了个弯,这才没有砸到女孩身上。
堂鹤一屁股重重坐在了地上,脸上和肚子上多余的肉肉狠狠颤了颤,直颤得他心肝疼。
他迅速转过头去看看那始作俑者究竟是何方神圣,嘴里已经自内而外涌出无数骂人的话。
“你他娘的走路不……看……路……啊!哎呦小姑娘,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见你,不好意思啊!撞到哪了没?”
陈顺目瞪口呆看着堂鹤的表情转瞬就变了,由刚开始的气势汹汹变得结巴似的口齿不清,转头又换上一副笑脸,简直比川剧变脸还要来的迅速。
那女孩穿着这所中学红白相间的校服,有些胖,眼睛大大的,但内里有些黯淡无光,一张小圆脸胖乎乎的,能看得出底子很好,胶原蛋白很足,但此刻那圆脸蛋有些泛黄。
她皱紧的眉头所形成的俩条竖线破坏了整张脸的圆润,头发乱蓬蓬的,一看就没好好打理。即使被撞倒在地,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整个人也无精打采的像是丢了魂一样。
很奇怪一个明明算得上胖的女孩子脸上居然会呈现出营养不良的姿态,陈顺皱了皱眉。
堂鹤有点不好意思了,来人家学校总是用人家的操场就罢了,这下还把人家学生给撞了,可别撞出些好歹来。
他立刻站起身,把手伸出去想扶女孩起来。
“小妹妹,你没事吧!我们带你去医院看看吧!”堂鹤尽量温柔着声音说到。
听见这话,小姑娘忽然定住眼神看了他们一眼,好像终于明白了当下的情况,可随即她竟非常迅速的一跃而起,没有任何言语转身就从旁边的小路上跑走了。
“啊!”堂鹤离得太近,那姑娘起的太猛,一头撞在了他下巴上,堂鹤疼的呲牙咧嘴,“陈顺,陈顺快来看看,我下巴是不是脱臼了……”
陈顺皱着眉看了看女孩逃走的背影,又回过头摸了摸堂鹤的下巴,“没事,把你吓的,快走吧!其他人都等急了。”
“可是……”堂鹤还要说什么,却被陈顺一把拉过走去操场。那女孩明显不想跟他们有过多交集,看她跑步的矫健劲也不像是撞到哪了,他们再追过去就显得不识趣了。
可有些事却不是想过就能过的,有些人的出现也是有原因的,带着他们自身的功能属性,为你的人生引导一段或光明、或灰暗的时光,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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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朋友们打球的时光自然是美好的,每一次向上跳跃都仿佛能更靠近蓝天一点,让满世界的光明和湛蓝映照在全身,在这样的时光里,每个人都是天选之子,他们酣畅淋漓,脸上呈现健康的光泽,他们笑着、叫着、在某一刻忽然就能抛下所有的过往,昂首挺胸面朝阳光向未来走去。
大战一场后,有些熟悉陈顺的朋友都过来拍拍陈顺的肩膀,他们不点破,但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陈顺感激的回以微笑,这是最真挚的感情,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安慰与祝福。
都是已经承担着社会责任的成年人,谁也不可能有太多时间用来陪另一个人恢复元气,所以大多数人打过招呼又匆匆离开了,包括堂鹤,他接了个女生的电话也离开了,据他在接电话时脸上既兴奋又惶恐的神态,陈顺大概也知道是什么人了,多少年了人家一直把他当备胎,他却甘之如饴的就这么吊着。
说好听点这叫始终坚持如一、不达目的誓不放弃,说难听点,也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没什么可置揣的。
各人有缘法,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陈顺累瘫在草坪上,他闭起眼睛,一个人肆意享受着阳光的温柔和清风的吹拂。
“请,请问你是刚刚在紫薇路的哥哥吗?”在他昏昏欲睡之际,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女孩柔柔弱弱怯生生还带着几分试探的声音。
陈顺惊了一惊,迅速睁开眼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居然是之前与他们不小心撞在一起的小女孩。他一骨碌站起来,问道:“对,你有什么事吗?”
“这把钥匙和我的书包拉链挂在一起,我猜是不是你们刚刚掉的,就到处找你们问一下。”女孩把手掌摊开,掌心里躺着一把钥匙。
陈顺家是密码锁,肯定不是他的,“哦!你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问问。”估计是堂鹤的,那家伙一天不丢个东西燥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