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民国]——杉杉是棵树
时间:2022-02-27 08:12:28

进了门,张家老太太正在饮咖啡,见他来了,笑着招呼他坐下,又挥挥手,示意佣人退出去。
迟生坐在她对面,借着灯光看着她。迟家人生得都好看,张家老太太虽然已经迟暮,却仍旧能从脸上看出年轻时候的美貌。迟生却觉得她像书里描写的那些精怪,专吸人血。
“生儿明天要上工吗?”
张家老太太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迟生摇摇头。
“已经跟同事换了一天班。毕竟不知道今日的宴会到什么时辰。老姑奶奶的事情,可不能耽误。”
张老太太笑了起来。
“倒是误了你赚钞票,一会儿去账房支几块现大洋,就当老姑奶奶补偿你的。”
这话说完,迟生没来由地一阵厌恶。
“老姑奶奶客气了。这些年老姑奶奶没少照应我,帮忙也是应该的。老姑奶奶让迟生去支现大洋,可就生分了。”
张家老太太笑容更甚。
“倒是我的不是了。天色晚了,就别回去了,客房凑活一夜,第二天用了午饭再走。”
迟生本想推辞,可是他想起来天色这么晚了。若是坐黄包车回去,自己还要掏钞票,就是张家让汽车夫送他回去,这个时辰,赏钱也是要给的。他刚还了帐,手头紧得很。
“多谢老姑奶奶。”
“你们年轻人觉多,这个时候总该睡了,休息去吧。若是饿了,就让厨房做吃的送上来。”
今日迟生表现好,张老太太心里高兴,言语间自然而然就带了出来。
“是。”迟生说完,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张老太太本意是不想留迟生在张家,只是前几日张家忽然接到消息。洪九爷忽然北上来津,昨日洪九爷遣人递了帖子,要来探望张家老太太。她与张家老太爷研究了一下,借口家里有宴会,让洵美几个孩子去了张家在城郊的庄子,这才留迟生住下来。
择日不如撞日,若是单独介绍迟生与洪九爷认识,反而刻意。倒不如这样安排,更显得有缘分。
迟生去了三楼客房,洗了个热水澡就睡下了。张家行事做派非常西洋化,就连床,都是软的不能再软的那种。人一躺上去,就陷了进去。虽然这里比他家要舒适很多,但是他却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很久,直到天光微微有些发亮,才睡了过去。
张家人无事的时候哦,起的都晚。今日因为洪九爷要过来,佣人早巴巴地就起来收拾。迟生本就睡得不踏实,听见动静,也就起来了。
张家老太太特意给他准备的睡衣。迟生穿好之后,又披了睡袍出来,谁看见他这样,都要赞一生好样貌。
“表少爷,”张家佣人恭恭敬敬的,“厨房那边已经准备早饭了。”
迟生昨晚就没吃什么,这时候有些饿了。他说了一声多谢,就下楼去了小厨房。他想着吃完早餐,等张老夫人醒了,就回家。他刚进到小餐厅,佣人就把早餐端上来。迟生略微皱了下眉头,西洋的早餐,他有些吃不惯。
“表少爷不喜欢?”佣人问道。
迟生摇摇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再不喜欢,也比没得吃强。他昨晚本就没吃好,此时已经有些饿了。
煎蛋一面生一面熟,迟生一边吃一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好的一颗蛋,白水煮了都比这样要好吃。
用过早餐,迟生上楼换了衣裳。等他再下来,张家老太太并张家大老爷已经在餐厅里坐着了。
“你们年轻人不是应该多睡会儿吗?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张家老太太说完,轻啜了一口咖啡。
迟生微微一笑。
“毕竟不是在自己家里,有些不太习惯。”
“这点倒是跟你父亲很像,”张家老太太说罢,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迟生,“你与你父亲生得真像,尤其是这三件套穿上,简直一模一样。”
迟生的父亲生病多年,最后已经瘦得有些脱相了。他早已经忘了他的样貌,只记得父亲很瘦很瘦。
张老太太放下咖啡杯,指着靠窗的沙发。
“你先坐一会儿,汽车夫昨天送了几位夫人回家,现在还没起呢。一会儿我让他送你回去。外面冷,你自己回去坐黄包车要受凉的。”
“多谢老姑奶奶。”迟生毕恭毕敬。
没一会儿,张家大夫人也下来了。她昨日陪着那些夫人交际,精神很是疲累。看见迟生,也不过是略微点点头。
“精神头不好?”张家老夫人看着她问道。
大夫人点点头。
“是的母亲,昨天太累了,反而没睡好。”
“这样正常,”张老夫人说着切了一块面包放进嘴里,“不过今日洪九爷过来,一会儿上楼洗把脸,打起精神来。”
“是。”
迟生在一边听着,心道原来今天张家还有客,怪不得早巴巴地就送他回去。若是往常,张家老太太肯定是要留他用午餐的。
终于,张家老太太吃完早饭,瞧了一眼自鸣钟,吩咐佣人。
“告诉明忠,让他送表少爷回去。”
迟生闻言,起身就站了起来。
“不着急,”张老太太说道,“等车开出来再出去,外面冷得很。”
张家的餐厅有巨大的落地窗,看过去,外面一片肃杀。之前零星的树叶彻底不见了,光秃秃的一颗大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门外响起汽车的鸣笛声,迟生这才起身走了出去。他刚一出门,就看见张家大门缓缓地打开,一辆德国汽车从外面驶进来,很快就开到近前。
佣人赶快走过去,把汽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他手里握着文明棍,站在那里,一双眼睛仿佛老鹰一般锐利。迟生觉得被他看了一眼,仿佛整颗心都被看穿了。
 
第16章
 
迟生站在门口,见那人走过来,赶忙闪到旁边。瞧着气势,这位应该是贵客。
“这是迟家的孩子吧?”那个人走到迟生近前,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
“是,”张家大老爷在一边态度恭敬,“是温兄弟的孩子。”
迟生的父亲单名一个温字。
“我看着也像,”那个人笑了起来,“不过怎么迟家的孩子住到你这里了。”
“昨日家里举行宴会,人手不够,就让这孩子过来帮忙。”
张家大老爷这话说得倒也没错,时下人家请客,都会请些年轻漂亮的人来做陪客。
那人闻言,挑了一下眉毛。
“既然如此,想必婶母今日也疲累,不如洪某改日再来吧,”他说罢转头看向司机,“把给婶母准备的礼物拿出来,洪某人不到,礼得到。”
张家大老爷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一时间觉得后背热气腾腾的,额头也冒出汗来。这位果真脾气古怪,自己当真不知道怎么惹着他了。
“你!”那人举起文明棍朝着迟生一指,“跟我上车。”
迟生一愣,转头看向张家大老爷。
“这位是洪家九爷,论辈分,你得叫他一声九叔。”
洪九爷没理他,径直走到迟生跟前。
“迟温的儿子?”
迟生点点头。
“那就走吧。”
洪九爷说完,转身径直走进车里。迟生虽然一头雾水,但是这个人气势很盛,站在他近前就有一种压迫感,让他无力反驳,只得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迟生上了车,乖觉地坐在一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老爷。”司机在前面说了一句。
洪九爷看了一眼张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去南纬二十六路那边。”
司机应了一声,就发动了汽车。
迟生虽然不懂车,但是自小养尊处优地长大,让他也识得东西的好坏。洪九爷的汽车,比张家的汽车好太多了。
汽车一路飞驰,车内却非常安静。迟生坐在那里,悄悄地打量洪九爷。这个人身量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弱。可是气势强得很,一看就是常年在高位养出来的。他穿着一件褐色暗纹棉袍,黑色裤子,脚上是一双皮鞋,虽然低调,但是全都是好料子,隐隐闪出光泽。左手手腕带着一块瑞士手表,迟生在国民饭店见过,那块表恐怕能抵张家一栋房子。再往上,迟生就不敢看了。他只知道这个人神情严肃,嘴巴抿得很紧。
很快,汽车在一个院子前停下来,迟生望过去,除了黑色的大门,影绰绰地能看见屋顶。可见,这院子大得很。
汽车鸣了一声笛,没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大门缓缓地打开,汽车驶了进去。迟生这才看清楚,那是一栋三层高的公馆,暗红色的清水墙,在冬日阴霾的天气下,越发显得有些鬼魅。汽车又开了一会儿,停在了大门跟前。
“走吧。”
洪九爷下了车,朝着迟生说道。迟生点点头,也跟了下去。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迈进小楼,洪九爷直奔二楼,迟生也跟在他身后。屋里的下人见主人带了一个清俊少年,只是看了一眼就没再理会,仿佛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洪九爷上到二楼,就在靠窗的沙发坐了下来,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坐吧。”
迟生迟疑了一下,坐了下去。
“一杯咖啡,”洪九爷吩咐道,“再来一杯热巧克力给他,年轻人么,多半喜欢甜的。”
迟生张了张嘴没说话,他从小就不喜欢热巧克力。倒是他父亲,没有生病的时候,没事就喜欢喝上一杯。
“你叫什么?”洪九爷靠在沙发上看着迟生问道。
“迟生。”
洪九爷忽然笑了起来。
“这名字倒是符合,你来得可是够迟的。”
洪九爷说话的时候,收了身上的气势,倒是让迟生没来由地觉得亲切。
“你出生的时候我在上海,寄了一个长命锁给你,可还戴在身上?”
洪九爷说完这话,自己复又笑了。
“瞧我这话问的,你这般大了,怎么还可能戴长命锁,又不是老年前,没成亲的不管多大都是娃娃。”
迟生轻咬了一下嘴唇。
“那长命锁迟生还记得,只不过前几年父亲病了,实在缺钞票,拿到当铺当了。”
洪九爷一愣神,旋即眼神又精明起来。
“当了给你父亲买药?”
迟生点点头。
“到底还算有点用处。那时候,我在监狱里。”
迟生不知道如何接话,只是看着他。
“知道张家做什么打算吗?”
洪九爷撇开这个话题,眼睛看着迟生,方才收起的气势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迟生摇摇头,之后又点点头。
“知道一点,但是具体的不清楚,终归不是什么好事”说到这里,他舔了一下嘴唇,“。我只是知道,若我是个姑娘,怕是跟长三堂子买进一个人没什么区别。”
迟生说完,略微有些忐忑地看着洪九爷。他知道这位跟张家应该是老亲,自己贸然在他面前说张家的坏话,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可是他又不敢在他跟前扯谎,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想,是让我伺候那些夫人太太吧。”
听了他的话,洪九爷朗声大笑。
“倒还算是聪明。只不过,那些夫人太太张家客舍不得让你去伺候。他们的目标啊,是我。”
迟生闻言,瞪大了眼睛看着洪九爷。
“你父亲没给你讲过我?”
迟生想了一下。
“父亲讲过一位他的朋友,叫洪荣生,不知道是不是您?”
“正是我,”洪九爷笑道,“你父亲说我什么可还记得?”
迟生略微想了一下。
“说您跟他是最好的朋友,一起上学。还说过一些上学时候的趣事,只不过我那会儿年纪小,记不住。后来父亲病了,整日在床上躺着,精力不足,说话也很少。”
洪九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迟温还记得我,真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轻的,飘进迟生的耳朵里,让他没来由地一阵心酸。
 
第17章
 
天阴沉沉的,忽然起了风,树影晃动,窗户也呼呼作响。津城的冬天,向来都是如此。
迟生坐的位置靠窗,隐隐有冷风吹进来。他今日穿的三件套,料子单薄,好在他旁边就是暖气汀,并未觉得冷。
“还住福田胡同呢?”
洪九爷缓过神来,面上又和蔼了许多。只是这个人严肃惯了,迟生看过去,只觉得眼神温和了一些。
“是的。”
“我去过那边,感觉房子卖了许多,住的人很杂。”
“父亲母亲接连生病,实在难以维持生计,便卖了。只剩下最里面那一间,我现在住着。”
迟生说完,不知道为何,忽然间有些局促,他的手在裤子上摩挲了几下。
“那你还上学吗?”
迟生摇摇头。
“高级中学毕业就没再考大学。家里欠着一大笔钱,得还账。”
迟生父母过世之后,留给他的,除了福田胡同的一间小屋,便是大笔的欠款。
“在哪里谋生?”
洪九爷说完,看着迟生手里的杯子,眉头不由得皱了一下。
“不喜欢巧克力?”
迟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主人家端上来的饮品,只喝了一口,有些无礼。
“觉得太甜了,”他说罢,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我在国民饭店做门童。”
洪九爷没说话,只是按了一下方桌上的服务铃,片刻,仆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给他换一杯咖啡,热一点。”
洪九爷说完,又看向迟生。
“为何不去做学徒?洋行也是可以进的。”
迟生垂下眼睛,略微有些赧然。国民饭店的门童,委实不够体面。
“门童薪水高,还有小费。做学徒,头几年是没有钱的。洋行,薪水也太少了。这两年,靠着这份营生,欠款断断续续地也还了不少,再干一两年,也就都能还清了。到时候,倒是想去洋行找个事做。而且最近经理提拔我,做了侍应,小费比门童还要多些。”
“还欠多少?”
这时,仆人走进来,端了一杯咖啡到迟生跟前。隔着热气,洪九爷仿佛看到了另一张年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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