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隐约约地知道老姑奶奶想要干什么,可是张家势大,他脱不开他们,也就只得慢慢推着走,反正脚长在他自己身上。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谁还能逼迫他不成?
第12章
送走了迟生,张家老夫人扶着佣人的手上了二楼。这孩子样貌出色,只是不知道待人接物如何。
虽然迟生在国民饭店做门童,但是年轻漂亮的男孩子,尤其是家里富过的,总有一股子傲气。让他们伏低做小,很是困难。
张老夫人叹了口气,当初看着迟家还好,大儿子做主订了娃娃亲,谁成想十来年不到,迟家就落败成这样。
张家养孩子,不管男女,都讲究个物尽其用。男孩子女孩子一道念书,前者为了做官,后者自然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迟家这般,委实不是良配。就算不让大姑娘为了兄弟铺路,嫁进去也是操心受累的命。
张家积攒了一份好家业,张家姑娘出门子各个嫁妆丰厚,虽然迟家是老夫人的娘家,但是两辈下来,都快出五服了。她对迟生,没什么感情。
一份好嫁妆就这么填进去,老妇人心有不甘。
大姑娘张洵美,娇养着长大。而且人如其名,出落得异常漂亮。若单论长相,跟迟生倒是般配。可是迟家,张老太太又摇摇头,简直比破落户还不如。
况且大姑娘是小辈里头一个出嫁的,若是这等人家,后面的几个可就不好说亲了。
老夫人想着想着,就按了书桌上的按铃,没一会儿,管家恭恭敬敬地走进来。
“老夫人。”
穿着制服的管家垂手而立,张家的做派,简直比西洋人还要西洋人。
“往大老爷那里挂个电话,告诉他若是没有重要的时候,下衙就回来,我有事情同他讲。”
管家重复了一遍,见老夫人没有异状,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窗外已经是一片肃杀。天津的冬天冷得早,按时令来算,现在还是深秋,可是已经冷得不行。不过老夫人觉得到底还是比南京好,至少没那么潮湿。屋里装了暖气汀,又经常能见到阳光,出门又直接坐进汽车,冬天也不算太难熬。
张家大老爷张嘉善本来想着下衙以后去旭街的月阁见见老相好,接到家里的电话,知道应该是重要的事情,就把心里那份绮念按了下去。
女人么,什么时候要不行。
张嘉善回到家,就直奔二楼的书房。张老太太喜欢在那里坐着,张家人都知道。
“母亲,”张嘉善进了门,就挥手让下人出去,自己坐在老夫人身边,“今日是何事?”
老夫人没理他,先按了按铃。管家进来朝着张嘉善行了礼,垂手而立。
“看着少爷跟小姐们,别让他们过来,我与大老爷商量正事,不想被孩子们听见。”
管家肃声应了,便退了出去。
张老夫人见他关上门,这才看向张嘉善。
“今天迟生来了,我找万师傅给他做了两身衣裳。别说,这孩子真是好样貌,你表哥都没他漂亮。“张嘉善见过自家表哥,仪表堂堂的一个人。虽然后来被疾病折磨得有些走样,仍旧看出来有一副好皮相。
“那正好,洪九爷月末来天津。到时候咱家借着接风洗尘的名义,正好引荐他们认识。”
张家老夫人摇摇头。
“不妥,得先看看迟生那孩子的资质。若是跟块木头一样,没得扫了洪九爷的兴。若是扫兴倒还罢了,或许更能显出他的稚嫩来。男人么,总是喜欢雏儿。怕就怕在他不愿意,少爷脾气上来,开罪了洪九爷可就不美了。”
张嘉善略微琢磨了一下,也觉得有道理。迟生少年时家道中落,终归养了一些少爷脾气在身上。
“正好过些日子家里有宴会,全是富家太太,倒是可以让迟生过来招待。”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些富家太太,对着年轻漂亮的男孩子,总是有很多忍耐跟包容的。若是迟生发脾气,她们也只当是小孩子抹不开脸,不比洪九爷。”
“是啊,”张嘉善感叹了一句,“也怪我,当初瞧着迟家好,就给洵美订了亲。现下要退,也是麻烦。其实要我说,现在都不讲包办婚姻,迟家这门亲事,退了也就退了。用迟生搭上洪九爷,有些浪费。”
张老太太略微垂着头,眼睛越过眼镜看着自家大儿子。
“你是什么想头?”
张嘉善微微一笑。
“洪九爷的独子跟洵美岁数相当。”
“不妥。你趁早断了这份念想。”张老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张大老爷有些不明白。
“为何?”
张家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暗自摇摇头。都说张家孩子有出息,可是在她看来,到底还是稚嫩了些。
“你记住,为官做宰最忌讳嫌贫爱富。虽说世人都这样,但是不能落到明面上让人指摘。宦海沉浮,起落在所难免。你若是嫌贫爱富,难免让人觉得太过投机。尤其是现下这个时局,落魄或者发达,都是一时的。不到最后,谁也不能说是个什么结果。”
张老夫人说到这里停下来,饮了一口茶润嗓子。
“那迟生不管是跟了洪九爷还是哪家有钱夫人,终归错处在他身上,到时候咱们退亲就理所应当了。谁能说咱们一个不字?”
虽然自家母亲的话有道理,但是张嘉善总觉得还是有些可惜。
“可是洪小爷那边?”
张老夫人见他这般,叹了口气。
“你都这么老大了,该懂的也应该都懂了,这么些年,洪家的传闻你是一点不知?”
洪九爷是张家的老亲,出了名的古怪。洪家人多,新鲜事多,可是大半都出在这位身上。
可能是天生异人,洪九爷不管是旧朝还是新政,都混得风生水起。现下因着时局暂时退了,也有一群人捧着敬着,谁都知道不过是暂时的事,洪家人各个能生,九房人,除了洪九爷,各个都有七八个孩子,还不算外头小公馆生的。只有洪九爷,只有一个儿子。
洪家人都贪花好色,洪九爷也不例外。只不过,他好男色。自小哥们兄弟都偷摸丫鬟,只有他,专朝着清俊小厮下手。
洪家老太太偏疼老儿子,只说小孩子贪新鲜。这走后门终归不是常事,年岁上来了,就懂得女人的好处了。
到了成亲的年岁,又做主给他娶了门好亲,提督家的女儿,漂亮极了。只可惜嫁进来,成了摆设,洪九爷一年都不往她房里去一次。
洪家老太太虽然着急抱孙,可是到底也是大家子养出来的姑娘,知道这事光九少奶奶一个人也办不成。终于熬了十来年,也不知道怎么成了事,九少奶奶十月怀胎生了个儿子。
起先都说这儿子不是洪九爷的,可是年岁越长,那孩子跟洪九爷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这传言也就慢慢没有了。
“这事啊,我听洪老夫人提过,洪九爷狠着呢,自己给自己灌了药,黑灯瞎火地进了九少奶奶的房,这才有的洪小爷。”
张老夫人说罢又是一声感叹。
“这人啊,只有心狠才能办大事。”
“即是如此,洪九爷不就应该更疼惜独子才是?”
张老夫人摇摇头。
“强扭的瓜不甜,洪九爷那是为了全洪老夫人的心愿罢了。你端看他之前提携的那几个孩子,各个不都跟他有些首尾。对着洪小爷,才真是一份面子情。况且,龙生龙凤生凤,谁知道洪小爷是不是也这嗜好?”
张家到底还是心疼孩子,舍不得嫁进去做活寡妇。
张嘉善点点头,把自己的那点想头按了下去。
“洵美那边给我盯好了,迟生那孩子好看,若是让她见了,恐怕多生事端,”张老夫人又叮嘱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名声最重要。”
张嘉善赶忙应了。
到底是吃斋念佛的慈善人,张老太太晚上就往小佛堂多念了几卷经书。又吩咐人往寺院多供几盏香油灯。这人啊,年岁一大,对这因果报应,就更加信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迟生这一日上工,刚到国民饭店,就被莫经理叫了过去。他有些迷茫,但还是过去了。他自问最近没有什么错处,心下才略微松了口气。
“今天有家人小姐过生日,本来是孟祥推着蛋糕进去,可是他忽然病了,来不了,我思来想去,这份差事你最适合,就你去吧。”
莫经理说完拍拍迟生的肩膀。
“推餐车时候慢一点就好,蛋糕上插着蜡烛,别弄熄了。”
迟生点点头,这份差事他喜欢。不但清闲,而且还有小费拿。他见过孟祥拿的小费,一卷钞票塞在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看着就让人羡慕。
“多谢莫经理。”
人情世故迟生还是懂的,当即就给莫经理行了个礼。
“现在就去换衣服,年轻人,得有眼色。”
国民饭店侍应生的衣服比门童要好一些,料子更加挺括。迟生穿上之后,整个人更加挺拔。
“我看下个月你来做侍应生好了,”莫经理在一边说道,“这身衣服太衬你了,说是电影明星,我看都有人信。”
迟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个酒窝若隐若现。
时间到了,他小心翼翼地推着餐车走进二楼的大厅,立在两边的侍应生帮他开了大门。他走进去,连头也不敢抬,只用余光轻轻地看着两边。
“蛋糕好漂亮。”
耳边传来的声音异常熟悉,他抬起头,居然是顾萱。
第13章
顾萱上的法国学堂,同学们全是西洋做派。要过圣诞节,生日也要办派对。顾萱今年的生日,又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年,还不到十月,她的同学们就吵吵着要给她过生日。
顾家虽然讲究勤俭持家,但是顾昌知道十来岁的孩子,正是虚荣心旺盛的时候,况且顾家又不是掏不起钞票的人家,早早地就在国民饭店包了一个宴会厅。又请了法国糕点师做的蛋糕,足足有四层。
秦嫣也知道顾萱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就应该这么娇养着,是以她也跟着顾昌一起,给顾萱裁衣服买首饰。倒是弄得顾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虽然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但是对待这些,也不过平平。
“妈妈,这衣服领子是不是有些大了?”顾萱看着镜前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她很少穿洋装礼服,今天这一件,是秦嫣特意请法国裁缝师傅做的,分外合体。
秦嫣走过去瞧了瞧,笑着摇摇头。
“哪有,明明刚刚好。我跟你爸爸去宴会厅,那些洋人穿得,更是清凉呢。”
顾萱闻言,嘟着嘴又朝镜子里瞧了瞧。
“还是觉得有些露,反正就觉得有点别扭。”
秦嫣望过去,忽然一拍手。
“差点就忘了。”
她说完就让张妈把自己屋里的首饰盒拿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串金刚石的项链。
“你的眼光还真不错,确实少了项链。”
顾萱低下头,让秦嫣给她把项链戴上,再抬起头,镜前的那个姑娘,漂亮得仿佛电影里面的公主。
“这下好了吧?”秦嫣笑着问道。
顾萱点点头,金刚石在灯光下灿灿生辉,华贵至极。
“可惜你没有耳洞,”秦嫣有些惋惜,“配上钻石耳环更好看。”
秦嫣以前喜欢玉,近来喜欢金刚石,尤其是金刚石耳环,是她的最爱。
“我才不要耳洞呢,怪疼的。”
秦嫣从首饰盒里挑挑拣拣,听了这话笑了。
“你小时候,你祖母要给你穿耳洞,被我拦住了。当时就想着社会越来越进步,穿什么耳洞。万没想到,现在我竟然后悔了。”
顾萱走过去抱住秦嫣的胳膊,低下头在她肩膀蹭了蹭。
“妈妈,我才不要什么耳洞呢。”
十来岁的少女,身材已经渐渐长成,软软地靠在秦嫣身上,传来阵阵幽香。
“好好好,”秦嫣拍拍顾萱的手,“那手镯总要戴的吧。妈妈给你挑一只。”
顾萱身量比秦嫣高一些,她抬手越过秦嫣,从首饰盒子里拿出一只金刚石的手镯。
“我要这个。”她说着戴到自己手上。
少女的骨骼纤细,那只镯子戴在顾萱手上,松松地往下滑。
“大了。”
顾萱又放了回去,又在首饰盒里挑挑拣拣,末了一脸不高兴地看着秦嫣。
“可是其他的都不如这一只。”
秦嫣自己也挑件了一通,顾萱确实眼光好,真的只有这一只好看。
“这简单,”她说着取了一条细线,松松地在顾萱手腕上围了一圈,打了个结,“明天让人照着去改不就好了。”
“妈妈最疼我了。”
顾萱自小被秦嫣跟顾昌宠着,要星星不给月亮。那只镯子,改小了就改不回去了。就是富贵人家,也鲜少有给小姑娘戴这种镯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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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生推着蛋糕出来,迎头就看见顾萱。她今日穿着洋装,胸前黄色丝缎捏的细褶,略微显出她少女的风姿,直到脚踝的浅绿色丝缎长裙,裹着她柳枝一般的腰肢。雪白的脖颈上,金刚石项链闪闪发亮。迟生愣了一下,赶忙低下头。
今日来的人,都是顾萱的同学。一屋子少男少女,比迟生小不了几岁。有的女同学看见他,拉着身边的伙伴交头接耳。
“啪”地一下,不知道是谁关了灯。屋里瞬间暗了下来,只有蜡烛在闪着光,微微跳跃。
“萱萱,许个愿。”
顾昌虽然不信这个,但是过生日么,总要讨个好彩头。
顾萱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一双妙目在烛光的映衬下,越发闪亮。
“吹蜡烛。”顾昌慈爱地摸着顾萱的头发,“吹了蜡烛可就又长一岁,是大姑娘了。”
顾萱抱着顾昌的胳膊,仰着脸看着他,笑得灿烂。
“我才不要长大呢!”
“不长不长,”顾昌宠溺地捏捏自家女儿的鼻子尖,“快出蜡烛吧,要一口气吹灭。”
顾萱点点头,转过身对着蛋糕,鼓着腮帮子憋了一口气。迟生在一边看着,忽然就笑了起来,她这个样子,好可爱。忽然,顾萱抬起头来,见是迟生,朝他弯了一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迟生忽然觉得面上一阵发热,估计是蜡烛熏的。
终于,顾萱吹熄了拉住,大厅的灯光又亮了起来。她拿着刀,开始分蛋糕。
迟生跟着侍应生退到一边,他站在角落里,看着顾萱。她活泼的样子,仿佛童话中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