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兀自撑着口气,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她时常怀疑身体里藏着两个自己,一个特别要强而另一个却极端脆弱。两个自我互相冲突,彼此打架,于是她整个人都是别扭的,不协调的。
周彦看出她情绪处于崩溃边缘,气焰消了一半,哑声说:“凌瑶,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我离开你那天就结束了。”
这段分手宣言迟到了一年,凌瑶想,多不公平,在她还想着要怎么努力才能挽回的时候,他就自行宣布结束并重新上路了。
“那你为什么不在走之前就跟我说明白?”凌瑶红着眼圈质问,“你明知道我还爱你,会傻傻地等你!就算一开始你想惩罚我,那你决定和舒慧茹在一起了也该告诉我一声啊!”
周彦轻轻叹了口气,“我觉得你不会想知道的。”
凌瑶愤怒地瞪着他,“所以你什么都不说!由着我满世界找你?”
周彦脸色苍白,显然心里也不好受。
“凌瑶,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该了解我的,我不是冲动的人,离开你之前我考虑了很久,确实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不合适,所以才......离开的时候没有提分手是担心你受不了,会想不开,你性格比较激烈,又是一个人住,我不知道你会干些什么......所以我想给你一点时间,希望你能慢慢从这件事当中走出来,一年足够你冷静下来,寻找新的出路了……我没想到你会追到C市来找我。”
“凌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可能了,真的不可能了,我已经回不了头......我以前是爱过你,可那些爱都被你折磨光了,我不想,不想再过那种生活……我求你,别再逼我了行吗?”
凌瑶的嘴唇哆嗦起来,与周彦的过去如潮水一样朝她涌来,甜蜜的酸楚的痛苦的快乐的,就这么被他全盘否认了。她看到自己像一条搁浅的鱼,在沙滩上奄奄一息。
周彦又一次重复,“到此为止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单独见面……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些。”
沙滩上下起了滂沱大雨,作为一条鱼的凌瑶清醒了,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痛苦也更加强烈清晰了。她想游回海里,不行就干脆死掉,可她没有选择权,她只能等待,或者被新的潮水带回水里,或者在沙滩上慢慢死去。
这种无奈很快凝聚并转化成一种尖锐的痛,让凌瑶内心失衡,如坐针毡,她不能就这么让他悠然离开,她必须做点什么,弄痛他,让他和自己一样难受,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那好,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咱们就两清!”
周彦的目光里有隐忍,还有警惕,对凌瑶来说,他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陌生人,身上透着陌生可怕的气息。
“你跟她在一起到底是在离开我之前,还是之后?”凌瑶昂起下巴,语带挑衅。
她是了解周彦的,他自尊心很强,对这类充满怀疑的问题会觉得难以忍受。
果然,周彦微微蹙眉,“我已经回答过你了。”
“那就再回答一次!”
周彦嘴角扯了一下,表情固执,保持缄默。
凌瑶的笑容变得刻薄,“不敢回答了?那我替你说吧!你就是勾搭上了舒慧茹才想跟我分手的!你见异思迁,没脸面对我,所以干脆一走了之!”
周彦被激怒,站起身,俯视凌瑶,“你已经失去理智了!”
凌瑶抄起咖啡杯朝他身上泼去,周彦往边上一闪,白色T恤幸免于难,不过裤腿上还是沾到一大块污渍。
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而凌瑶看也不看他,把杯子往桌上一顿就冲了出去。
周彦很快从后面追上来,语气焦虑,“凌瑶,凌瑶你没事吧?”
凌瑶扭头冲他吼:“你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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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重生日
在湖边,女孩向花生侠说了实话,“我是小黎的魂魄,因为担心你,所以回来看看。”
“你,你还活着吗?”
“你可以当我活着。”
“那你还会离开我吗?”
“只要你不再想着死,我就可以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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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瑶请假回家了,她无法忍受和周彦继续共处一室。
天气预报从大前天开始就说有雨,天阴了两天,雨水却迟迟下不来,天气预报大概心虚了,口气迟疑地说今天可能会下小雨。
凌瑶没有带伞,走出写字楼才发现天上下起了小雨,她预计这雨下不大,说不定等她坐车到家,雨已经停了。
酝酿了三天的雨水却一点都不小,瓢泼一样浇灌下来,把公交车的玻璃窗都浇糊了,凌瑶从车窗望出去,像在看一幅幅油画,粗粝的画面中,没有撑伞的行人在街上狼狈奔跑,所有开在雨中的汽车都像是在享受免费洗车。
凌瑶觉得这场雨是为她下的,因为今天她太悲伤了。
“悲伤”不是一个准确的词,准确的词语应该是“羞耻”,可凌瑶拒绝接受“羞耻”这个词,每念一遍,她的自信就会消失一分。她不能这样打击自己,明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重拾信心啊!
可拒绝也没用,羞耻感从心底汩汩地流出来,像一个源源不绝的泉眼,用一个个质问攻击她——
你不是猜到过这个结局吗?为什么要安慰自己不会那么倒霉?不知道墨菲定律吗,凡事只要有变坏的可能就一定会变坏?
恋爱中的周彦和分手后的周彦不是同一个周彦啊!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你为什么忘了呢?
你居然还掺和到周彦和他现任女友的关系中去,你以为能得到什么呀?
凌瑶听任自己被围攻,既然堵不住泉眼,不如让它发泄个痛快。
被骂得受不了时她也会反击——
不要那么正义凛然谴责我了,你们见过头脑永远清醒的人类吗?说爱就爱,说不爱立刻就停止了?你们知道何萧萧用多少年才从情感骗局里走出来吗?四年,四年呢!你们以为她现在头脑就清醒了吗?不,我不是说她不清醒,我只是猜测,说不定她会再犯糊涂呢?
没人有资格理直气壮来骂我,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如果你能潇洒地走开,说明你没真的爱过!
到古柏街站时,凌瑶已自我斗争得精疲力竭,她再一次忽视了雨,下车走到雨中,才感觉到沁心的凉意。公交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而她毫无遮蔽地走在雨里,竟然觉得淋雨挺舒服的。
滂沱大雨在地上形成一片白雾,人浸润其中,很快浑身湿透,像一棵行走的绿植。暴雨声掩盖了一切噪音,世界由此变得单调。
凌瑶觉得自己需要这样淋上一淋,才能彻清醒,改头换面。她在雨中大步走着,不时抬手撸一下眼睛——雨水浇得她睁不开眼了,这是唯一的困扰。
在青石板路上走了一会儿,雨忽然停了,停得诡异,因为耳畔的雨声还在持续。
凌瑶低头看,脚下的雨水还在持续不断汇聚着,溅起白色的水花。她意识到什么,蓦然转身,看见程添站在后面,高举一把大黑伞,正好遮住凌瑶头顶的天空。
凌瑶抹一把湿淋淋的脸,然后冲他傻笑,游离的灵魂回到壳中,感知苏醒,她哆嗦了一下,体会到皮肤上的滞重与寒气。
程添动动嘴唇,对她说了句什么,但凌瑶没听清楚。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她冲程添喊。
程添俯首,凑近她耳朵,也大声喊:“赶紧回去洗个澡,你这样会生病的!”
“知道啦!”凌瑶继续大声喊,“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小雨,这是小雨吗?”
程添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雨太小了!”
凌瑶笑起来,牙齿咯咯地抖,“是!这雨,这雨真小啊!”
雨水滂沱恣肆,一把伞根本遮不住两个人,程添让凌瑶走在自己前面,他大半个身子都在伞外面。
凌瑶回头喊:“你被淋湿了!你也会感冒的!”
“我没事!”
“可你的衣服都……”
“别说话,好好走路!”
凌瑶只得朝前走着,脸颊上热热的,她分不清是雨还是眼泪,可身上似乎不那么凉了。
程添送凌瑶到住宅楼下,看她走进楼门才转身离开。
凌瑶爬到五楼才想起“礼数”这东西来——她应该请程添上楼喝杯茶再走的。她急忙跑到楼梯平台的窗前往下搜索。
程添已经不见了,凌瑶费力远眺,总算看见那把大黑伞的伞盖在暴雨溅起的水雾中若隐若现移动着,仿佛水墨画中的一叶扁舟,载着古道热肠的侠士翩然远去。
洗过澡,凌瑶感觉脑袋有点晕乎乎的,但她不想闷在房间里,更不想接受何萧萧母子的盘问,于是换了衣服出门。
暴雨不终日,凌瑶下到一楼朝外张望,雨势明显弱了。她撑开伞,走路去周四餐厅。
离营业还有一个小时,程添正在做餐前准备,身上衣服也换过了,依旧是悠然沉静的表情。
凌瑶四处张望,“花姐呢?”
程添说:“她带两个女儿去植物园玩,被大雨困那儿了,刚才打电话过来说要晚点回。”
“那我来帮你吧!”凌瑶立刻走过去,“有什么要我做的?”
程添也不跟她客气,“切土豆丝吧,切完养在水里。”
两人在料理台前并肩站着,各干各的。
程添揉面,今天的主食之一是青菜面川条,据程添说是一种地方性面食制品,凌瑶品尝过,里面除了青菜还有肉丝和毛豆,面条筋道,面汤鲜美。
她第一次吃到时就问过程添,“是你家乡的面食吗?”
“差不多吧。”
“你是哪儿人?”
“中国人。”
凌瑶笑,知道他不想说,也就不再追问。
凌瑶小心翼翼切着土豆丝,想起来问程添,“你刚刚是不是要去什么地方?我是说你送我回去之前。”
“没,是从江边回来,正好看见你下车,也不撑伞,样子么,好像丢了魂。”
凌瑶赧然,“是不是很狼狈?”
“呵呵。”
“添叔,你会不会觉得我经常性情绪崩溃,像,像个神经病?”
“不至于……年轻人心情起伏大很正常。”
“你以前也这样?”
“呵呵。”
“添叔,谢谢你。”
“谢什么?”
“好多事啊!不过最重要的一件,你从来不笑话我。”
“如果我笑话你,是不是能让你好快一点?”
凌瑶咧嘴,“不知道,也许会,要不要试试?”
“算了,做人要厚道。”
凌瑶笑起来,扭头看程添,感觉他口罩下面的脸上应该也带着笑意。
凌瑶把切好的土豆丝放进装了清水的不锈钢盆里,看它们在水中迅速散开,又一根根沉到最底下,析出的淀粉把清水迅速搅黄。
凌瑶慢吞吞说:“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很简单的一个道理,自己也是接受的,可就是做不到,怎么努力也走不出来,于是反复作践自己,让人瞧不起……”
她想起刚才在咖啡馆和周彦激烈争执的情形,想起自己把咖啡泼向周彦时凶神恶煞的样子......人确实不能起杀心,最后刀刀都落在自己身上。
她絮絮地说着,从里到外完全放松,像在对另一个自己倾诉。有时,她会停下来喝茶,是店里招待客人的玄米茶。喝茶时她背靠料理台,盯着窗外屋檐尖上落下的雨水,偶尔短暂走神。
程添不打扰她,随她说到哪儿算哪儿,在凌瑶的絮叨声中,他揉好了面,用一张白布将面盖住,放旁边醒一会儿,然后开始调配酱料。
“啊!对了!”凌瑶终于换了个话题,“我把《情定大饭店》看完了!”
程添手上一顿,很快继续,波澜不惊问:“觉得怎么样?”
“是个很温暖的故事呢!啧啧,添叔,没想到你喜欢看这种爱情剧。”
“我没看过……是我太太看的。”
凌瑶吃惊,第一次听见程添提及家里人。
“好劲爆哦!你居然还有太太!我以为你是单身汉呢!”
“现在的确单身。”
“啊?你……离婚了?”
“我太太过世了。”
“对不起。”凌瑶猝然无措,“我,我没想到……”
程添仿佛没听见,兀自说:“那部剧我太太特别爱看,她很喜欢里面的一句台词:离开的时候,没有留下一个拥抱……”
“那不是台词,是一句歌词。”凌瑶轻轻纠正他。
程添沉默了会儿说:“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顿一下,他缓慢地补充完整,“我和我太太……还有女儿。”
程添和妻子是大学同学,感情非常好,婚后生下一个女儿,夫妇俩都很宠爱这个女儿。37岁前的程添很幸福,生活简单宁静,是他最初就向往的样子。
程添37岁那年,妻子患上卵巢癌,他四处求医问诊,努力了一年,还是没能挽住妻子,妻子临终前叮嘱他可以再婚,但一定要照顾好女儿。
他没有再婚,和女儿相依为命,为了女儿他拼命工作,想给她创造一个灿烂的未来,为此他加入朋友创建的公司,作为合伙人,他需要频繁地出差,见客户,见投资人。
40岁那年,程添去见一位关键投资人,如果能够说服他进行投资,公司将发生质的改变。为了避免干扰,见面前程添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包里。
就在那天晚上,14岁的女儿出事了。
她本该搭校车回家的,却因为临时参加一个学校的活动拖延了,没赶上车,她怕给人添麻烦,决定自己坐公交车回家。路上发现有人跟踪,她给父亲打电话,没人接,到站后,她心存侥幸往家走,半道遭劫持,被拖进路边树林施暴,女儿反抗激烈,恰逢有路人经过,歹徒怕暴露,惊慌之下竟将她残忍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