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谌以压着眉心,“睡了一阵,醒来就睡不着了。”
徐一航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是担心老婆,按照昨天白天和晚上又是刮风又是暴雨的情形,相关部门相关人员应该是及时赶赴了第一线,进行救援工作。
不过在那样的情况进行救援,挺危险的。
谭谌以拿着空了的咖啡杯回了值班室,洗漱了一番,再用冷水冲了脸,随意擦干净,然后开始工作。
早上查房结束,他返回办公室,给钟令儿拨了个电话,他有心理准备这个电话会抓空,然而电话自动挂断那一刻,他心里不知是担心更多,还是失落更多。
默了一会儿,谭谌以转而打给王之珩。
那晚王之珩生日,谭谌以跟他要了联系方式,主要是以防老婆不搭理自己时他无计可施,这样他还可以找王之珩了解一下情况。
王之珩那边倒是接得快,“谭医生。”
谭谌以问:“你们的救援工作进行得怎么样?”
那边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声音难言压抑,“谭医生,令姐她在昨晚的救援行动中,被洪水冲散,我们失联了,目前我们正对她展开搜救,你放心,我一定……”
与此同时,谭谌以办公室的门被打开,“谭医生,急诊那边——”
谭谌以脑子空白的那一瞬,仿佛连心跳也停拍了须臾,意识倏忽飘开,后面的话他听不清楚,却机械式地应一句:“知道了。”
王之珩以为是在应他,所以安慰两句就挂了电话。
护士也以为在应她,所以关上门离开。
办公室里变得静谧而空旷,只有桌旁一道孤直如白石的身影。
没多久,谭谌以也离开办公室,朝急诊部走去。
走廊里人来人往,谭谌以一步步往前,耳边忽然嘈杂起来,眼前乌泱泱一片。
争吵声,摔门声,哭喊,指责,怒骂。远去的背影,因愤怒而狰狞的面目……
“别来烦我!你这么大了别什么事都来问我!”
“选什么自己不知道么?该怎么做自己不知道么?”
“不懂就请教老师,什么都要问我还送你上学干什么?”
“没有谁能永远陪着你,爸爸妈妈也不能,你要独立思考,别养成依赖的习惯,不要依靠任何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决定好了再来告诉我!”
“……”
谭谌以眼前一阵昏黑,他急忙扶住走廊的墙壁,一片空寂的漆黑里,唯有脚下,每一步就燃起一片火光。
前路未卜,他一步三昧。
他从不期盼,从不寄希望于缥缈的未来,他只相信自己。
可他现在只能期盼,期盼她平安无事。
“……”
直到混乱之中几声呼喊和询问打破虚幻,“谭医生?谭医生?你没事吧?”
谭谌以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恢复了清明,他看着一脸焦急的护士,摇了摇头。
护士说:“是不是太累了?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谭谌以嗓子有些发哑,“我没事。”
急诊楼不断有伤患送来,都是一些遭遇了这次洪水袭击的重伤者。
谭谌以一整天都在急诊楼里辗转奔波,不是赶往抢救室,就是赶往观察室,要么手术,要么会诊,脚不沾地,焦头烂额。
心里还惦记着钟令儿的安危。
他一走出抢救室,就被不知道哪来的病人家属围住询问。
眼前的一切如此凄惨混乱,现在任何声音在他耳朵里都是噪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面无表情,象征性安抚了两句,拨开人群就准备走了。
一个老人拽着他不让他走,非要一句准话。
谭谌以的心情已经差到了极点,面色也淡,他有心安慰,但一出声却冷得不近人情,“你们这么吵闹会影响到其他的病人,麻烦到旁边坐着再等等。”
老人旁边还有个暴脾气青年,听他冷声冷气的立马就来火,抓着手机就砸了过去,“你他妈有没有人性?没看见我妈都快哭晕过去了么?”
换作平时谭谌以早躲开了,但他现在心事绊住了心,也绊住了他的脚,他在平静中,眼睁睁看着那部手机飞过来,砸中额角。
场面一时陷入混乱。
谭谌以被护士带去清创室查看伤口,还好手机虽重,但都是钝角,一下子砸过来没有见血,只不过额头淤青了一块。
他检查完又开始回了急诊。
直到接近正午,谭谌以才有时间去摸手机,一下子瞧见来自王之珩的十几个未接来电,他反应慢半拍,因为消息不明而感觉到窒息。
他回拨了过去。
王之珩说:“谭医生,你怎么才接电话?令姐找到了,发烧昏迷,现在就在某个社区门诊病房里输液呢。”
谭谌以心口一松,冷直的背微微弯曲下来,他整个人松散地靠向一边的墙,“我知道了,把地址发过来,我晚一点过去。”
钟令儿被找到的时候,仍保持着一丝清醒。
她在洪水的冲击中撞到了一颗树才终于停下来,当时她身上带了一捆救生索,她把孩子绑在自己身上,再将绳索的另一头捆住树干,然后沿着树干爬出水面,找了个安全的位置待了好几个小时。
那孩子已经昏迷了过去,她把救生衣和消防衣脱下来,穿在孩子身上,然后她在风雨中静静等待救援,一直到天亮,世界终于静止。
直到救援舟艇出现,她一根神经猝然松懈,昏死过去。
钟令儿和那孩子被送往附近的社区门诊进行急救。
两人都发了高烧,一直晕迷不醒。
白天雨过天晴,各部门正在有序进行善后处置工作。
各相关部门阻止人员疏通瘀堵、排水除涝、清理树木、恢复道路、群众避险转移和紧急转移安置,并及时排查险情、消除隐患。
钟令儿平时很少生病,然而一病就如山倒,她反反复复发烧,一天一夜昏迷不醒,门诊医生看这情况不对劲,立马将她转移至市医院。
这样倒省了谭谌以两处跑,他闲下来就去病房看她。
在第二天的凌晨,钟令儿终于醒了过来,一睁眼,她迷迷糊糊看见谭谌以双眼通红,还以为自己做梦,接着医生来一番检查,确认她完全清醒。
她浑身酸软无力,慢慢又睡过去。
直到次日清早,她再次醒来就舒服多了。
晚些时后,谭谌以抽空过来看她,发现她睡醒了,他脚步在病房门口一顿,忽然扭过头去背对着病床,把眼里的湿热逼回去后才走进来。
钟令儿看着他,半天后终于忍不住问:“你眼睛怎么了?”
谭谌以坐下来,“没怎么,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
钟令儿又发现了他额角的伤,“你额头怎么了?”
谭谌以老实交代:“被病人家属砸了。”
钟令儿说:“人家动手你就不会躲开么?”
谭谌以直言道:“我当时走神了,在想你。”
钟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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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VIP]
钟令儿不接他的话茬,眼睛瞥到窗口去,几朵浮云如絮,夏日的天气阴晴不定,前天还是大暴雨,今天就出太阳了。
她想起洪水中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孩,赶紧问:“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她声音听着有些哑,一急起来嗓子就像磨着砂一样难受。
谭谌以正好倒了一杯温开水递过去,“他体质比较弱,还在昏迷,不过已经退烧了,估计这两天就能醒。”
他把水往她跟前递近一些。
钟令儿接过来,一点一点喝下好几口,眼睛哪里都看,就是不往他那里看。
谭谌以还有事,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他兀自站了一会儿,说了句:“你好好休息,我先去忙。”
钟令儿看着他走到病房门口,在他忍不住回过头来的前一刻,着急忙慌又错开了眼。
他又在门边上驻足片刻才离开。
钟令儿在医院住了两天,这两天家里几位长辈,还有赵兮词都来医院探望过她,警队里的同事百忙之中也抽空过来探望了她一回。
王之珩跟话痨似的,浓墨重彩描绘那晚钟令儿和他们失联之后,他焦急不安的心情。
老胡听了露出感动的表情,“是啊,这小子赤胆忠心,他当时看着涛涛不绝的洪水,一脸英勇,恨不得直接投河游着去找你。”
王之珩说:“哪有这么夸张?”
老胡哼笑,“你刚才不是这么夸张的么?”
王之珩说:“我刚才那是艺术加工,一种合理润色,起到渲染的效果。”
老胡说:“那我刚才就是运用了动静与虚实结合的表现手法,起到了过分烘托的效果。”
“……”
谭谌以来得最殷勤,一天里但凡有点时间就过来,晚上下了班干脆不回家,要不是钟令儿不搭理他,他晚上直接就睡在她病房里了。
晚上得了空他又过来。
这会儿钟令儿正靠着床头在看杂志,几本杂志都是赵兮词带过来给她的,她闲着实在无聊,一本财经杂志也看得津津有味。
谭谌以坐到床边,想了想又往她身前挪近几分,有点没话找话,“那个孩子已经醒了。”
这句话果然引起她的注意,钟令儿看过去,问:“那他情况怎么样?还好么?”
谭谌以说:“情况还好,休息两天就可以恢复了。”
钟令儿放心了点,注意力又放回杂志上面。
谭谌以默默看了她半天,她气色恢复了些,面色素净,墙上的白光洒下来,像一汪清水冲淡她的丽秀,反而落得清宁柔和,睫羽落下的青影像一层烟月。
她专注着眼前的杂志,一点也没有打算要搭理他的意思。
谭谌以说:“下午做完手术出来,差点又和病人家属起了冲突。”
钟令儿眼神晃一晃,开口只是冷冷而敷衍地问:“是么?那你没事吧?”
她终于出了声,谭谌以赶紧话多起来,“没事,好歹干了这么多年的临床,这种事我有经验,上次是意外,这回我躲得快。”
“……”
钟令儿心想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别是拿这种事专程来她面前装可怜吧?她仍是不咸不淡,“那挺好的。既然没事,那就回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谭谌以挪近一点,“这么多天了,你还在生气?”
钟令儿翻过杂志另一页,“没有啊。”
他继续挪近,“那你怎么不看我?”
她继续垂着眼,“我在看杂志,没空。”
他这回挪到她的近旁,“我额头这块淤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好像更严重了。”
她不为所动,应道:“你自己是医生,这种事问我干嘛?我哪知道。”
谭谌以不动声色挪到这个位置,这样的距离正适合他起歹念,机会难得,他目光深沉像盯住了猎物,小心翼翼倾身上前,连呼吸都轻了些许。
在即将要亲上的时候,她忽然抬起眼瞥了过来,让他动作一顿。
但他贼心不死,继续探身往前……
结果被她的一只手指精准摁住了额头那块淤青……
谭谌以嘶一声有点吃疼,顺势就抱了上去,脑袋也顺理成章埋入她的颈窝里头,淡淡一声叹息,“你刚才这一下手劲正合适,我明天就能散淤了。”
钟令儿没有挣扎,任由他这么抱着,只是语气还是冷淡,“刚才不是告诉我严重了么?只有这一下怎么够?不如我帮你多来几下。”
他说:“我现在好多了。”
钟令儿听得好笑,但是忍住了,“既然好多了就别抱着我。”
她的身体又香又温软,他想念了很多天,现在他难得能亲近她,一时半刻不太舍得松手。
他忽然说:“从你跟我生气那天到现在,我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尤其是大暴雨那晚,你们出警救援,我半夜忽然醒过来就一直很忐忑,直到天亮,我给王之珩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你被洪水冲散,和队里失联了……”
钟令儿听出他声音里隐约的惊颤,似乎能想象得到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是怎样的惊慌无措。
他沉默了一会儿,嗓子里堪堪挤出一句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晚,谭谌以顺利睡在了钟令儿的病床上,躺在她的身侧。
钟令儿转了过去,背对着他。
谭谌以又受冷落,殷勤地挪上前去,说:“我脑袋被砸伤的这两天,你怎么不关心我疼不疼?”
钟令儿闭着眼酝酿睡意,闻言小声喃喃道:“不就是淤青么?能有多疼?”
他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特别疼。”
她嗯了一声,“那你现在不是好多了么?”
接着他就没声了。
钟令儿静静酝酿了半天的睡意,忽然发现身后的人一声不响,她睁开眼又等半晌,最后只好转过身去,冷不防对上他沉静而灼热的目光。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最有煽惑力,每当眼睫微微一垂,弯出浅浅的半弧时,像极了冷寂而迷离的月牙,连那颗眉尖痣都清冷了起来。
钟令儿现在确实有点心软,也有些无奈。
她伸手拨开他落在前额的碎发,看清那一块受伤的部位,手指轻轻抚了两下,说:“淤青已经浅了很多,过两天就好了。”
谭谌以将她那只手抓下来,放到唇边亲了一下,再把人拢入怀里,说:“别生我气了,也别对我视而不见。”
她沉默不语。
谭谌以低下头问她,“好不好?”
钟令儿正经地直视着他,“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这次我会生那么大的气。”